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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清晨》在线阅读第9章节阅读

2021-03-19 08:10:45 作者:蓝紫青灰
  • 世间所有的清晨 世间所有的清晨

    海归建筑师李思川对在party上遇见的神秘的黄金女郎“小钰”一见钟情,之后展开追求,成功的成为了“小钰”的男友之后才发现,“小钰”的原名是郁金,是晋江首富郁修善的女儿。李思川本想退缩,郁金却在此时向李思川求婚,两人结为夫妻。婚后,郁金生下女儿,渐渐出现心理问题,她拿出偷偷拟定的遗嘱逼迫李思川离婚。原来她和李思川结婚就是为了脱离父权的控制,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李思川愤然签字离去,冷静下来后,为了明白妻子的心病,选择去美国修了心理学。归国之后两人再度相遇,李思川强势回归郁金的生活,并通过蛛丝马迹得知了郁金身上严重的心理问题的原因,那是对母亲惨死的愧疚,对背叛母亲的父权主义父亲的爱恨交织,对初恋情人的欺骗的伤感……得知这一切之后,李思川用尽一切手段回归家庭,用耐心的爱解开了郁金十几年的心结,回到了她身边。

    蓝紫青灰 状态:已完结 类型: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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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清晨》 章节介绍

不少读者看过《世间所有的清晨》之后表示喜欢之情,特别喜欢其中的李思川郁金角色,很突出,人物设定非常招人喜欢,可见蓝紫青灰创作的《世间所有的清晨》是成功的,第9章:第二天已经是小年夜了,李思川一早起来,打算去采买点年货。既然没法在乡村过一个杀......

《世间所有的清晨》 第九章 小钰 在线试读

第二天已经是小年夜了,李思川一早起来,打算去采买点年货。既然没法在乡村过一个杀猪宰羊的新年,那家里也要弄几样年菜。在他回来之后,他就放了阿姨保姆的假,让她们早点回家过年,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一手包圆了。

他换好衣服,在厨房给两母女做早餐,听见手机响,接起来听,却是金焰。

李思川马上警惕起来。什么事能让小钰舅舅打电话?他可不敢大意。不过这都小年夜了,他们还没回去,并且没这个打算,电话也不打一个,听上去实在不像话,因此忙说:“舅舅新年好,打电话来叫我们回家过年?小钰病了,暂时起不了床,我天天扮护士,服侍她吃药喝水,等她好些了我们……”

金焰不等他的借口说完,就说:“小钰的外婆昨晚过世了。”

李思川一愣,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凌晨两点三十五分走的,急性心肌梗死后心衰。晚上家族里请尾牙宴,她多喝了两杯酒,到晚上就犯了病,马上送抢救室。小钰爸爸当时也在,在医院陪着的时候就说要打电话叫小钰回来,见阿嬷最后一面。话才说完人就过去了。医生签了死亡通知,小钰爸爸又说要打电话,我说不必了,半夜三更的,不要吵醒小钰休息,明天一早再告诉她吧。小钰爸爸也同意了,所以我现在来打电话。”金焰平静地说。

李思川“哎呀”一声,直骂自己该死,前面不该说那些废话的,这叫舅舅听在耳里,算什么意思。

“我马上订机票。小钰是真的病了,前天晚上发烧到38度,当时把我吓坏了。吃了药压下去了,这两天身体还没力。”

“看过医生没有?”金焰听了也担心起来,追问,“现在怎么样了?”

“看过了,还挂了半天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小钰其实只是有点重感冒,他说得严重点,免得那边不高兴。现在回去是一定的了,他这里先预警一下,到时省得郁家的人来啰唆。

常言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果然金焰听完就说:“那你们晚两天再回来吧,这里总要过了摆过头七再落葬。你等小钰好点了再告诉她。”

李思川说:“好的,没事,我好好说,不会吓着她,那就这样,挂了吧,舅舅,请节哀。”

他放下电话,想起昨晚之事。她做梦辗转的那个时候,正是阿嬷离开的时候,她妈妈带她去见阿嬷,要走一道斜路。路上有几个人,让她害怕。那几个面目陌生的人是什么身份呢,现在来看,自然就明白了,那是接引的人,所以她妈妈才一点不畏惧。而她知道前路凶险,躲进了一间小屋子,那一定是象征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婚姻让她有庇护的地方,而死亡的阴影想要封闭她的心智。她这次清醒着,知道要回来,回到他身边。

茧的象征意义,除了自我封闭,还有破茧的意思。如果自身能力够强大,意志够坚定,那是一定会长出翅膀重生的。李思川相信小钰做得到。

她这次的病,也是一种替代吧。

她和阿嬷,总有些心灵感应。她曾经是阿嬷的媒介,阿嬷是她的导师。虽然结婚后她不再和老家那边联系,但血缘却是斩不断的。

该怎么对她说呢?李思川有些犯难。

李思川在厨房熬着粥,忽然想起他一个多月前从晋江回来,对小钰说起他九十多岁的奶奶来获取她的同情心。他当然就完全没有想到小钰的阿嬷也会面临死亡的问题。按年龄来说,阿嬷还不到八十岁,比他奶奶小了十多岁,但就走在了奶奶的前面。

不知道小钰听到这个噩耗会是什么反应?李思川是真的觉得小钰可怜。

他慢慢搅着粥,打着腹稿。小钰曾说熬粥要多搅才好吃,她喜欢吃绵软不见米粒的薄粥。有一回她嫌白粥太稠,跟烂饭没什么区别,李思川一时口欠,讽刺说,“你喝米汤算了。”他忘了她曾经带他去吃过的肉骨粥,在当时他觉得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现在的李思川早非吴下阿蒙,他早早地起来为她熬粥,还在粥里放了少许干贝丝和香菇丝——小钰是海边长大的,吃口偏淡,最爱鲜甜的食物。

粥在锅里扑扑地冒着香味,米粒子已化得不见形状,香菇干贝粥在精心熬煮下呈现着完美的姿态,而李思川的腹稿却还是没有打好。

正想着,小钰就过来了,穿着睡衣。她怕冷披了一件厚披肩,裹着她的窄肩,更显得弱不禁风。她走到李思川的身边,靠着他问:“做什么,这么香?”

“香菇干贝粥。你不是说嘴发苦,想吃点鲜的吗?”李思川说着,低头在她脸上亲一下,“怎么这么早起来了?还不到六点呢。你看婴婴也没起来,平时都是她来叫我起床的。这孩子日出而起,上辈子是种田的?”说着说着他就笑了,“本来我是习惯裸睡的,为了她都戒了。嗯,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看,”小钰把额头贴着他的脸颊,“不烧了。”

“嗯,精神不错,面色也好多了。不过还是休息吧。回去躺着,我把粥给你端过去。”

“不用,我就在这里吃。你怎么起这么早?”小钰坐下来,用手撑着头,看着李思川,笑说:“不是种田的,就是打鱼的。我们晋江的女孩子都这么勤劳。”

小钰像是真的病全好了,颇有些兴致和他说笑,用家乡方言吟道:“日时要挽有人顾,暝时要挽伊都人看无。大清早要找你,就没人影了。”

李思川哈哈笑,“人看无,在后厨。大清早粥都烧好了,我们北京的爷们就是这么实在。”他把粥盛了两碗,坐下和小钰一起吃,等她吃完了,放下勺子,才说:“小钰,看来我们去不成玉门关了。”

小钰吃了一碗热粥,热粥下了胃,热气散发到手脚,一直温暖到脸上。李思川看着肤如凝玉色若春晓的妻子,忍不住把手放在她脸上。小钰歪了头把脸搁在他手掌心上,看着他,说:“因为我病了?那再过两天好了。过了初一再上路,人也少。”

“也不是因为你病了。我是说去不成玉门关。没说不上路。”李思川爱怜地捻捻她的耳垂,“这回你要带病上路了,我们需要回一趟晋江。”

“发生了什么事?”听他这么说,小钰眼神里的温柔褪了一半,但还能平静地问。

“刚才你舅舅打电话来,说你姥姥昨晚两点多去了,急性心梗心衰。”李思川前面打了那么久的腹稿全都不知跑哪里去了,而小钰一时煞白了脸,好像血液突然从血管里消失了,先前暖玉般的容颜变成了大理石雕刻的。他担心地叫道:“小钰,小钰?”

小钰看着他不说话,眼中哀伤浮起,慢慢聚成了泪水。她眨一眨眼,眨下一串眼泪,“我知道了,你订票吧,我总是要回去的。”

“小钰,我看再等两天,等你好些了再去?你刚才也说了,大年初一人也少点,机场和飞机上不会有那么多人。现在订机票,也不知有没有。今天订明天的,大年三十那天,是最拥挤的。”李思川劝着,怀疑她是不是可以马上起程。

“哪有让老人等的道理?订商务舱,飞机上一样能睡觉。思川,我真是不孝,就算和爸爸不和,不想回去,也不该让阿嬷这样一个人走。我妈妈不在后,我是她带大的。”小钰闭上眼睛,一脸的痛苦。

李思川看得想骂人。他只想说,“还不孝?你那个阿嬷,有没有从真正为你好的角度好好待你?她不过是把你当成了她的活招牌,放在美国,那就是虐待,可以去儿童福利局报警的。你和阿嬷在一起的日子,活生生就是一出狼外婆和小红帽的故事。”

他按下心里的愤怒,温言说:“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舅舅刚才也说了,总要摆过头七才下葬,你早半天晚半天,那边一样都是做法事,但你多休息一夜,要好上很多。”

“心里煎熬,也休息不好。”小钰摇头说:“你让我在床上躺两天,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你知道我心里有事是睡不着的,不过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李思川当然知道她有失眠的毛病,心里知道她说的都对,只是仍然可怜她。他抱着她的肩在胸前紧一紧,吻她脸颊。“那我应该后天告诉你。”

小钰抬头朝他淡淡地笑,“你藏不住话的。”

也只有小钰会这么说他,外人眼里的李思川,不知多有城府。

“我瞒着你的事多了去了。”李思川想。

这一回去,舅舅啊小钰爸爸啊郁香还有乐二,谁都会把他元旦到过晋江的事情给说漏,到时候少不得要惹小钰不高兴。不过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他这会儿是真的不想再给小钰增加额外的压力了。

“你再去躺会儿,睡个回笼觉。我把这里收拾了就去订票,行李我来收拾。反正我们回去是住你的酒店,什么都是现成的。你有什么想带的没有?”

小钰摇头,“都听你的。”

李思川服侍小钰回去躺好,盖好被子,拉紧窗帘,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陪她静坐。小钰低声说:“让我一个人就行了,我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马上睡着。你去看看婴婴吧,她该醒了。”

李思川说好,关了小灯,带上卧室门,去看婴婴。

果然婴婴已经醒了,在床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歌,看见他进去,小圆脸上绽开笑容,说:“爸爸,我今天又没有去叫妈妈,是不是?”

“是。乖宝把爸爸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了,爸爸说妈妈生病要休息,乖宝就自己玩了。想起来了吗?”

“嗯。那我今天可以给妈妈看病吗?”

李思川给她穿衣服,看她颇为期待的样子,笑问:“婴婴长大了,真的要做医生吗?”

“等我长大了,就真的给妈妈看病了,现在是假假的。”婴婴的脸从毛衣里领口中钻出,细柔的头发沾在脸上。李思川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去,听她说“假假的”,忍不住又笑,“婴婴也知道是假假的。”

“嗯,我们班上的罗意,跟我说要和我结婚,我也知道是假假的。”婴婴说。

李思川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清了清嗓子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他上次跟陈娟娟也说过的呀,陈娟娟和我是好朋友。他……不好。”

显然婴婴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不满,李思川试着把她想说地说出来。“有些东西不能和好朋友分享是吗?”

婴婴想了想说:“陈娟娟推了我,她不肯和我做朋友了,她和董甜甜做好朋友了。爸爸,我不喜欢罗意,我喜欢和陈娟娟玩。”

“我明白了,罗意害得你和陈娟娟的友谊出现了裂痕。陈娟娟为了表示她不高兴,转去和董甜甜做朋友,你失去了好朋友陈娟娟,因此不喜欢罗意。那爸爸问,在陈娟娟还没有推你、没有不理你、没有去和董甜甜做好朋友前,你喜欢罗意吗?”

婴婴穿好衣服,在床上蹦了两下,说:“爸爸我要嘘嘘。”

李思川只好把她抱下床,替她穿上鞋,领到卫生间去。等她嘘完了,按了冲水钮,才进去坐在一边,看她慢条斯理挤牙膏,一本正经刷牙齿漱口,洗脸梳头发。她的头发是童花头,前面刘海齐眉,后面发丝垂肩,她拿了一把小梳子像模像样一下一下梳着,对李思川说:“我以前喜欢的,现在不喜欢了。”

李思川喃喃地说:“以前,你都有以前了。走吧,恋爱中的女人,你老爸侍候你吃早饭去。难道我从现在起就要操这份心了吗?”

“爸爸早饭吃什么?要给妈妈送去吗?”恋爱中的小女人问。

“香菇干贝粥,妈妈吃过了。”李思川把温热的粥盛一小碗给女儿,再给她一把勺子,看着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没洒出来一点,小淑女做派十足,又嘀咕说:“家里两个女人,都在为感情伤神。”

趁婴婴吃早饭的工夫,他把厨房整理干净了。等她吃好,对她说:“去看看妈妈,要是醒着,就和妈妈说说话,要是睡着,就去和猫咪玩、画画儿。爸爸做会儿事情,等一下再和婴婴玩好吗?”

婴婴点头说好,爬下椅子,噔噔噔离开了。李思川把她的碗和勺子也洗了,用手机订了三张机票。

小年夜,机票不出意外地紧俏,但商务舱总是有空位的。他订了下午七点多的,这样小钰还有差不多整个白天可以休息,吃了晚饭才上飞机,到了那边就去酒店,时间不多,正好免得亲戚来啰唆。

机票订好,他给金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航班号和起飞时间,说:“婴婴今天能见到舅公了。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公最大。舅舅,那个我有件事,元旦我回晋江的事,小钰不知道,能不提就不提。”

“知道了。”金焰说:“订的今天吗?小钰的身体吃得消吗?”

“小钰回乡心切,说既然知道了,躺在床上等着和在火上烤没什么两样,回去了才能心安。”李思川说,“小钰一听说,就哭了,这会儿还在床上抹眼泪。”

金焰叹口气,说:“也好,我会去机场接你们的。”

李思川说:“你办丧事,事情客人都多,就别来了,让酒店安排一辆车子就可以了。”

“我会看着办的,那到时候见吧,你照顾好小钰。”金焰说:“等不及见婴婴了。要是阿嬷能见到重外孙女……”

“那是,没想到会这么急,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是我们不孝,累老人挂心了。”李思川又自责了几句,这才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之后,他想起遥远的西安,他的奶奶,忍不住拨个电话回去,问候了好一阵儿才作罢了。

所谓问安,不过是求个安心。年轻人多残忍,只管自己的小天地,明知道老人没多少日子好活,也找各种借口不回去,只有等到讣告送到手里,才肯起驾。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回不回去,对老人来说,根本就没分别了。

一切仪式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对已经离世的人,没有一点安慰。

不过有的老人值得所有子孙的敬意,有的就未必。李思川想,像小钰的外婆,骂一声老虔婆都嫌轻。

当天晚上九点多,李思川抱着婴婴,扶着小钰,背着行李走到出口,看见的是郁修善亲自等在隔离栏外。

接机的人那么多,就他最显眼。

在他身后,还有几名助理模样的人环侍着他,越发引人注目。

李思川在小钰耳边轻声说:“你爸来了。”

小钰“嗯”了一声,声音又有点哽咽了。

他又对婴婴说:“看到那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了没有?那是姥爷,妈妈的爸爸,等下记得叫姥爷,知道了?”

婴婴点头,说:“妈妈的爸爸?那妈妈小时候,妈妈的爸爸也这样抱妈妈?”她小小的身体坐在李思川的臂弯上,两只小胳膊环搂着李思川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是她整个的宇宙。

小钰看着郁修善站在那里,看到郁修善见到他们出现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她脸色发白,自言自语说:“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时候。”

李思川听了心里真是难过,他托在她背心上的手加重了分量,说:“有,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小钰转头朝他笑一下,“我想也许是。”

李思川放下婴婴,说:“去,到姥爷那里去,叫姥爷,说我们回来了。”

婴婴嗯了一声,小脚迈着大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郁修善面前,清清楚楚叫了声“姥爷”。

郁修善立刻伸臂把她抱起来,哈哈大笑了几声,说:“到底回来了。再叫一声?”

“姥爷。”婴婴大声叫。

“这孩子好,一点不认生。”他对走近的李思川和小钰说:“和你小时候真像。脸色怎么这么坏?”

李思川赶紧说:“有点晕机。她本来就在生病,硬撑着要上飞机。我跟她说你要是在飞机上发病了,人家可以告你讹诈。”

“怎么就讹诈了?”郁修善不满,又道,“那就直接回酒店休息,我让医生来看看。”他一抬下巴,马上助理就上来接过李思川肩上的行李,簇拥着他们往外走,门口就停着车子。别人的车只能停在停车场,郁修善的车爱停哪儿停哪儿。郁修善在晋江,就好比查尔斯在英国。

助理拉开车门请他们上车,李思川扶小钰正要坐进,一看车内忙说:“小钰你坐边上吧,我来抱婴婴。他们没准备婴儿座。”

郁修善说:“我抱着就行了,是我疏忽了。”他抱着婴婴不肯放手,先坐了进去。

李思川没办法,只好跟着进去,坐在他边上。小钰最后上车,倚着车门那边,神色慢慢呆了下来。李思川握着她的手,先回答郁修善的问题,说:“她要发病了人家要请医生啊,说不定人家以为你会怪在他们头上,万一索赔起来,说你明明有病在先还上飞机,不是讹诈又是什么?”

郁修善摇头说:“你的理论都是怪论,我从来都理解不了。婴婴会说家乡话吗?”他问小钰,小钰白着脸不回答,李思川接口说不会。郁修善说:“不要紧,小孩子学起来快,两三个月后自然就会了。”

李思川一听这话,大感不妙,忙说:“学了不用也会忘的。”他想郁修善说的两三个月自然会,那就是有意把婴婴留在晋江两三个月了?小钰无论如何是不能同意的,那当然他就出来做这个恶人了。

听他这么说,果然郁修善那气就不怎么顺了,他说:“怎么不用?可以在家和小钰说。小钰你的家乡话不会忘了吧?”

李思川最不喜欢的就是郁修善的强硬态度,非逼人叛逆不可。他每次和郁修善见过面,就更理解小钰一分。眼看郁修善的善意脸孔维持不了五分钟就露出了原来的霸道面目,故意说:“我看小钰把家乡话忘得差不多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说过。我和小钰在家说英语,这样可以让婴婴先熟悉语言环境,将来出国留学容易融入那边。”

“你这个人就是崇洋媚外。”郁修善果然生气了,“婴婴如果连家乡话都不会说,那怎么了解本地的文化和历史?”

“那你老人家怎么又送小钰出去读书了?”李思川笑嘻嘻地说:“如果一定要说家乡话的话,婴婴应该学西安话。婴婴,是不?”他用西安话和婴婴说。

哪知婴婴却说:“姥爷我会妈妈的家乡话,”她张口道,“郎君仔生做真古锥。”

小钰一听就别转了脸,李思川先是愕然,接着大笑,对小钰说:“被她听见了。”

郁修善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对婴婴说:“你爸爸还就是古锥。”他自然而然就用上闽南话。

有婴婴这一打岔,本来紧张的气氛马上缓和了,郁修善低声细语和婴婴说闽南话,也不管她是不是听得懂。就像李思川刚才说的,先熟悉一下语言环境,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车子到了郁金香大酒店,郁修善送他们到了房间。这间总统套房被改建了,除了有客厅起居室,相邻的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已经改成儿童房,放了一张全新的婴儿床。对此李思川只能由衷地说“谢谢爸爸”。小钰仍然脸色不好,对郁修善说了声“我失陪一下”,就冲进了卫生间,看样子像是要呕吐。

郁修善本来积攒了好几年的不满情绪要向小钰兴师问罪,刚才在车上不方便发作,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关起门来只有他们一家人,但他看了小钰的脸色,只好用复杂的眼神询问李思川。

李思川摊摊手,说:“她生病了,我在车上告诉过你了嘛。她在机上就想吐了。”

郁修善忍住问题,说:“我打电话让我的私人医生来。”他摸出手机来按了个键,说了两句,放下说:“医生马上就到。”

趁这工夫,李思川给婴婴把外套脱了。那是一件果绿色的长大衣。婴婴身上穿的是印了瓢虫图案的橙色运动装,偏又在腰间加了一件粉红色的篷蓬纱小短裙子,脚上是一双大红的短靴。这一身上下的颜色,像是把调色盘穿在了身上,大人看在眼睛里就觉得打架得很。

郁修善直了眼,看了就问:“为什么这么穿?这红的绿的不红不黄的搭在身上算什么风格?你是建筑设计师,小钰是珠宝设计师,谁还有你们两个的眼光好?你们可以把女儿打扮成公主。真是,怎么选的衣服?”

“她自己挑的。”李思川说,“我和小钰都鼓励她发挥想象力,不去干涉。”

“总有理由。”郁修善不满地说。

婴婴坐在地毯上,李思川跪下替她脱了红靴子,那脚上一双袜子又是宝蓝色的。她听爸爸和公公在说她,抬起脸来笑。

李思川说:“姥爷说你对色彩很有感悟。告诉姥爷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黄色!”婴婴说,“爸爸我要喝水。”她东看西看,不知道水在哪里,不然就自己去倒了。

李思川说:“我找找。”

既然衣服是婴婴自己挑的,郁修善就不说什么了,又问:“你们和好了?”

“是。”李思川找到冰箱,开了一瓶矿泉水,倒了半杯给婴婴。婴婴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喝,像是渴着了。

李思川坐回沙发上,对郁修善说:“趁她一时心软。爸,上次我回来,小钰不知道的,你也别提。”

“嘿。”郁修善横他一眼,看婴婴喝完了水,把她抱起在房间里踱步,走到窗口让她看窗外的景色,东一句西一句地逗她说话。

婴婴到了新环境,觉得新鲜,不停地发问,郁修善耐着性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答,没表现出一点不耐烦。李思川在一边看着,想,隔代亲这个词是有道理的吧,估计郁修善对小钰也没这么温情过。

因此,虽然到了婴婴平时睡觉的时间,李思川还是让他们爷孙两个去培养感情,不煞他们的风景。

等小钰换了家居衣服出来,医生已经到了,先问了郁修善好,再给小钰测了脉搏量了体温和血压,说:“有几分热度,其他没什么,要想好得快,就吊一瓶盐水吧。”

小钰嗯了一声,不说话。

医生说:“躺着吊不那么累,还是回卧室吧?”

还没等小钰说好,郁修善先说:“快去躺着,这脸色也就比死人多口气。”

医生拎了出诊包和小钰进去,过一会儿出来说,“一瓶水半个小时就吊完了,我等吊完了再走。”

郁修善说:“好,我们都等等。”

李思川看婴婴脸色绯红,知道是兴奋引起的,对郁修善说:“我带婴婴去洗澡,平时她这时候早睡了。”

郁修善看看婴婴的脸,确实潮红得不正常,那一双眼睛还在努力地睁着。那医生也说,孩子有点上火,再不睡要生病了。郁修善虽然舍不得,还是把婴婴交给了李思川。

李思川抱着婴婴去卫生间,路过小钰的床边,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小钰幽幽地说了句“病由心生”,然后又说:“思川你是我的定心石。有你在,我就不怕回来。”

李思川笑,说:“我给婴婴洗澡去。”

三两下给婴婴洗好了澡,换睡衣的时候,婴婴已经打了一连串的呵欠,一颗头也东摇西摇放不稳。李思川抱着香喷喷粉嘟嘟的女儿从卫生间出来,放在小钰身边,说:“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把你爸爸送走就回来陪你们。”

“把手机给我,我给舅舅打个电话。”小钰说:“我明天再去看他和阿嬷。今天太晚了。其实是应该今天去的。”

“歇着吧,真累坏了,婴婴谁照看?你要知道,人也是动物,只要是动物,保护后代才是第一位的,这是保证生命延续的第一自然法则。孝不孝的,那是人类社会弄出来杀人的,大帽子一扣,是人都害怕。要是在从前的宗法家族年代,还有被诛的可能,现在可以不去管这些了,大面儿过得去就行了,过几天就离开,谁管谁说什么呢?你原本就是最不在意这些的,很好。那现在也要坚定地说不。”李思川又长篇大论上了。

小钰没精打采地说:“什么事经你一说,就不那么难受了,你总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可那是阿嬷,抚养我长大的,我真的应该一下飞机就去上炷香的。”

“心意到了就行了,你带病回来,她会知道的。你要是想睡,就闭上眼睛睡会儿,我去应付你爸去。”李思川把她脸边的头发拨一拔,“你刚才差点吓着我了。”

“真丢人,飞机乘了那么多,第一回想吐。”小钰说:“对我爸好点,别老是用话刺他。虽然我对他不好,但他对你还是好的。你别带上我的情绪。我知道对待对方长辈的态度,是看对方的态度。不过‘爱人敬丈姆’,看我的面上吧。”

“你对他们就那么善良,对我就那么残忍,”李思川不满地说,“你就欺负我一个。”

小钰轻笑了一声,“去吧。”

李思川俯身亲她一下,才离开卧室。

外面郁修善和医生正谈得好,头碰头在一起,像是商量什么机密要事。听到他出来,郁修善打住话头,问:“还剩多少?”

“小半瓶。”李思川在他们对面坐下,“爸,小钰没有其他症状,就是有点发烧,你不用问医生了,我知道的。”说完,他又冲医生点点头,说:“谢谢你,这么晚还出诊。”

郁修善那点怀疑的小心机被他揭穿,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是关心。”

“我知道。”李思川说:“谢谢爸爸。”

有医生在,翁婿两个不便聊私事。李思川就问医生,“我会不会血压高,要不给我也量一下?我左边肩膀痛右边脖子酸,是不是伏案太多颈椎不好?还有腱鞘囊肿,是不是抱孩子抱出来的……”他说个不停,总之不让有冷场的机会。

医生一边回答一边看表,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说:“我去拔针。”

郁修善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和小钰道个别。”

三个人操兵一样进了卧室,却见小钰正搂着婴婴在熟睡。这下郁修善不好说什么了,等医生拔下针头,和李思川说了声“你早点休息”,就一起走了。

李思川送走两人,锁了门,这才和金焰通电话,说:“小钰本想自己给你打的,实在太累了,已经睡下了。这边一切都好。”

他想不必把小钰又病了的事告诉金焰,他那里事情正是多的时候,说之无益。

金焰说平安到达就好,告诉小钰不要多心,等休息好了再来。

婴婴这次回乡,得到了贝克汉姆的七公主那般的待遇,这在她短短四年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当小钰抱着婴婴走出总统套房,一路的工作人员像看明星一样的对她微笑招呼,而小钰也很有贝嫂的范儿,抱着婴婴面无表情地从员工们面前走过,径自走进停在酒店门口的车里。才不过一夜之间,车后座上已经装了幼儿安全椅,看来是郁修善吩咐过了。

李思川像个保镖一样跟在两母女身后,对那些夹道欢迎的员工微笑点头,临上车时对欢送出来的大堂经理无奈地说:“也许我们要换个地方住了。”他一个来月前刚和酒店经理见过,熟人嘛总要打个招呼寒暄一下,李思川又习惯和人自来熟,因此和经理说话就有点随意。

经理更是八面玲珑的人,马上领会,连连道歉说:“我会约束员工的,其实他们也就是想看看郁小小姐,这么漂亮的宝宝,不管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

李思川最喜欢人家夸他女儿漂亮,当下脸笑成了一朵花,说:“不被打扰长大的孩子,会是最受爱护的孩子,我替婴婴和她妈妈谢谢你们的好意。”

“婴婴!多么可爱的名字!”经理说:“我马上让人补一张有婴婴小姐名字的欢迎入住卡送到房间去。”

李思川只好耸耸肩,进了车,还不忘对车窗外的经理微笑再见。

小钰说:“你几时和他关系这么好了?可以聊这么长时间?”

李思川打个哈哈说:“我跟每个人关系都很好,人家客气,我就加倍客气。你看日本人送客,九十度的鞠躬礼要来回做上好几次。”

小钰不理他的插科打诨,让司机开到舅舅家去,然后说:“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听到这一句,李思川才安静下来,不耍贫了。婴婴却好奇地问:“妈妈说什么了?”

李思川解释说:“妈妈念诗呢,‘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妈妈是在说,她的妈妈养大她,花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她的姥姥也一样。只是大多数人都忘了,上一辈怎么辛苦抚养我们,我们也会照样辛苦抚养下一辈,爱除了回报,更是传递。”

小钰显然没听进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

正是春节,路上车不多,没多久就到目的地。看这里的环境显然是老城区的老住宅,不知怎么躲过了城市建设拆迁的命运,留下仿佛是一百年前的时光记忆。

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小街巷口,司机停了车。李思川解开婴儿座椅的搭扣,小钰已经下去了,站在巷口,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不想面对的过去。

李思川抱着婴婴站在她身边,以一个建筑师的眼光来打量这一片旧民居。他们两个的沉默没有影响到婴婴,她转着大眼睛东看看西望望,末了下结论说:“这里我来过。”

小钰闻言大惊,从沉默中醒来,连连说:“不!你没有来过,这是你第一次来!思川!思川!”她的惊惶从她的眼睛里飞溅出来,变成了眼泪。

李思川不像她这么唯心,他轻轻地问婴婴,“你什么时候来过?爸爸都没来过呢,能告诉爸爸是谁带你来的吗?”

婴婴不知道她无意识丢出的一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震惊了两个大人。她无辜地摇头说:“不知道。”

李思川空出一只手放在小钰的身上,加上三分力气,让她能感觉到他的支持。

“小钰,你准备好了吗?”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看来我没有。”小钰看向李思川,脸上流露出哀告求援的意味,那眼神李思川看了心头发紧。小钰从来都是冷傲的,高高在上不屑于向人求助的,这是第一次,她向李思川发出了求救的信号。换在一年前的李思川,他会支持她,但不会明白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因而无法真正帮到她。但现在不同,有了金焰告诉他的小钰和她外婆的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小钰,说:“巫从惑起,幻由心生。你要是不想进去,我们转身就走,舅舅能够理解。你要想进去,有我和婴婴在你身边,我是纯阳之体,婴婴是赤子之身,我们都百毒不侵,你不用害怕。”

“你像是知道很多?”小钰疑惑地看着他,“我在这里住过很久,现在想起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不认为应该带婴婴来这里,对她不好。”

她像是冷了,牙齿互扣,打起寒战来。李思川不忍心逼她,张开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想用体温为她驱寒。这一松手,婴婴就从他臂弯里滑下了地,迈步朝巷子里走去。小钰吓得大叫,终于哭了出来。

李思川只得放开她,迈步去追女儿。他进了一条窄巷,两边的高墙遮住了冬日的阳光,眼前陡觉一暗,像是步入另一个世界,李思川不自禁身上一凉。眼前老屋的镬耳式屋角连绵不绝,隔开了天空的界限,把空间分成明与暗的两个面——明亮的是冬天灰白的天,阴暗的是几百年生满青苔的老墙。

婴婴在前面跑,咯咯地笑,对阴暗的巷道毫不在意,见弯就拐,见墙就转,像是十分熟悉。跑着跑着,她忽然大声叫:“飞走了,飞走了!”

李思川听了一惊,停下脚步顺着婴婴的视线凝望,看见一只乌鸫停在墙角的电线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迎着光一闪一闪。

原来婴婴跑得这么快这么顺,是追一只鸟……李思川怪自己受了小钰的影响,也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

这时婴婴停下她小小的脚,望着飞走的鸟,听见李思川的脚步声过来,回头说道:“爸爸,鸟鸟抢走了我的发卡。”说着她指一指那只乌鸫。

李思川暗自好笑,说:“爸爸再给宝贝买十个。这种鸟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你要是找得到它的巢,会发现啤酒瓶盖子、玻璃珠子、碎镜子什么的。”

婴婴仰头哈哈笑,问:“是吗?”她起步又要走,前头巷子转弯,迎面过来一个人。李思川见了心里一松,迎上去说:“舅舅,我们来了。”他指着金焰,对婴婴说:“婴婴,这是舅公公。”

金焰穿一身黑色的夹克,臂弯上缠了黑纱,神情比上次在墓地见面时憔悴很多。他弯腰抱起婴婴,细细端详,一脸的柔情,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瓶。

婴婴在金焰的怀里抿嘴笑,清脆地叫一声“舅公公”,一转眼看见小钰跟上来,又对小钰说:“妈妈,过年真好,我喜欢过年,过年回家,有姥爷,还有舅公公。”

李思川听着女儿的话,想到小钰这两年刻意与家人疏离,确实剥夺了婴婴不少天伦之乐,但他不忍心责备她。

小钰也想到了这里,心头酸楚,眼里又满是眼泪。

金焰看着满面泪痕的小钰说:“还没进屋,怎么就哭上了?”

李思川无奈地摊摊手,又不好解释什么。小钰抑住悲泣,叫了声舅舅,从金焰手上接过婴婴来抱着,好像找回了命。

婴婴搂住小钰的脖子说:“姥爷爷,舅公公,”她捂嘴窃笑,“妈妈这边的亲戚名字像我的同学。”

李思川嘿嘿一笑,“陈娟娟、董甜甜、还有李絪婴。”他在心里为婴婴的无邪大赞,只有这样的天真烂漫,才能驱散阴霾。他对小钰说:“看,对她来说,不过是陈娟娟、董甜甜、李絪婴。”说完,他从小钰手里接过婴婴来,“妈妈累了,来爸爸抱。”

金焰把小钰搂在怀里,低声说:“你不来也行的,何必走这一趟。早知是这样,我就不多这个事,不告诉你叫你回来了。”

到底舅舅的威严在,小钰见了金焰,不再说回去的话了,她在抽噎中说:“那我去上一炷香,上完就走吧。”

“也好,”金焰说,“你人已经到了屋门口,不进去也说不过去。来,我们走。”他揽着小钰的肩朝巷子里去,李思川抱着婴婴跟在后面。小钰总是不放心婴婴,回头来看,而婴婴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巷子窄而长,巷底有一幢房子,门口摆满了花圈和花篮,一直摆到巷子里来。金焰作为中学校长,几十年桃李满天下,光是来自学生的吊唁就不少了。其他各家企业的也有不少,看来郁修善是表过态的了。人太多,巷子里都站着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抽着烟,说着话。看见有人来,移两步让出路来。待看清来者的面容,有人微微一惊。然后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告诉那人来者是什么身份。巷子里的人让开一条道来,让死者的外孙女进去,还伴着窃窃私语。

走进屋门,眼前一暗,门口几步远处就是一面木屏。绕过木屏,是一方青砖铺就的天井,天井上的大青砖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出水口还冒出一丛凤尾蕨来。这里的冷落和潮湿超过李思川的想象,想当年五岁的小钰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真的未必好。

如果老人细心慈爱那又两样了。

天井后面是堂屋,当中的条案上立着牌位,点着香和烛,案下的太师椅空着,堂上的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彼此在倾谈,还有人在抽烟。而屋檐下也挂着塔香,青烟袅袅,随着人的气息流动飘散开来。这间堂屋里到处是香和烟的气味,让人发闷。

座中的人见了金焰和小钰,纷纷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神情都轻松了一大块。他们用闽南语和小钰招呼,脸上透着亲切,像是等了她好久,像是等来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小钰目不斜视,在金焰的陪伴下到了牌位前,刚一站定,马上有人递上来九支香。小钰看也不看就接过,在蜡烛上点燃了,用手轻轻煽灭香头上的火,竖在面前,拜了四拜,把香插进香炉里。金焰又拥着她往后面去,李思川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仪式,紧跟在后。后面又是一进庭院,里面是三间正屋。正屋的四扇门全打开,当中停了灵,灵前又是香案和烛火,还有火盆。这一进庭院里也站满了人,与前面不同的是,这里全是女人。女人们见了小钰,有的就哭开了。其中一人走上来挽住小钰。李思川认识她,那是金焰的太太,他和小钰结婚时,她曾到场。小钰管她叫“阿妗”,说阿妗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

这次小钰不理会待她像亲生母亲一样的舅母,径自走到火盆前的蒲团前站住,双膝下跪,磕了四个头。舅母递上香,她引着了插上。右边有女人递上锡纸叠的元宝,她接过引上火,扔进火盆里。

所有仪式结束,她站起身来,走到灵床边,看着床上的老人,垂下头静默了几分钟。

她在做这一切时,脸上有肃穆的庄容,那让她的脸有圣徒般的光彩。李思川想小钰确实有天资,她的容貌她的神情她的眼神,都从容不迫地表现出一种圣洁来。李思川相信她在做阿嬷的助手时,来求助的人是真心看到了希望。

如今她已经不信这些了,在踏进这间屋子前还表现出恐惧来,但当她进入角色,她就有了某种威仪。这种威仪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当这种力量被触发,人们会为之兴奋。这样的威仪、这样的兴奋,在美国大选时总能看见。所有的政治家和明星都有这样的天赋本能,而小钰的这种潜质,被她的外婆发现并加以利用,成就了她的传奇。

李思川抱着婴婴站在天井当中,不肯走进灵床前,他不想让婴婴见到阿嬷的遗体。他心里和小钰一样,不希望婴婴接触到这些虚妄的世界,对它会造成的后果不敢去想象。他捂着婴婴的眼睛,转过身,指点她看屋脊上的彩塑。脊上塑了一只鸟,展开翅膀想要飞向蓝天,可它长长的腿被固定在了身下的鹿角上。

“是凤凰吗?”婴婴小声问。

“不是,是仙鹤。”李思川说,“和梅花鹿在一起的鸟,是仙鹤。它们被塑造它的人们赋予了吉祥和长寿的愿望。”

——就像被阿嬷塑造的小钰,被赋予了通灵和先知的愿望。

小钰上完香,就和李思川离开了,她的出现满足了那些需要她出现的人的愿望,像是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金焰和他太太送他们到巷子口。金焰太太想留他们多坐会儿,被金焰阻止了,他对太太说,“小钰有病在身,让她回去休息吧。”

金焰太太看看小钰的脸色,摇头说:“难为你了。”她又看着李思川抱着的婴婴说:“看到她就想到你小时候,你到我家里来的时候,不过比她大一点。”

小钰想说什么,但只微微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金焰太太很失望,说:“你还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我原本希望我们能够亲厚一些,在照顾你的方面能够代替你妈妈。但阿嬷把你接过去了……还是我没尽到力。”

小钰低声叫了声“阿妗”,还是说不出话来,眼神里一片凄苦。李思川想说点什么,可也无处劝起。金焰像是被他太太的话勾起往事,沉着脸,还是抱怨了一句:“阿嬷做事,太任性。我不该由着她。”

四个大人都一脸的悲伤,婴婴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气氛,忽然开口说:“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金焰听了一惊,问:“谁教的?”

婴婴展颜一笑,娇声说:“妈妈。”

金焰叹乐一声,埋怨说:“你教孩子这些做什么?也太早了吧。”

李思川忙解释说:“也不是有意教的,小钰随口念了一遍,她就记住了。”

金焰太太细看了下婴婴,说:“妗婆送你一样东西吧。”说完,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玉坠来挂在婴婴脖子上,说:“开元寺求的。请佛祖保佑你无灾无难。”

李思川教婴婴说:“谢谢舅姥姥。”

“谢谢舅姥姥,”婴婴学舌,又笑嘻嘻说,“今天见到好多姥姥。舅姥姥、太姥姥。”她不知怎么就知道那里躺着的人应该叫太姥姥。

金焰听了直皱眉,小钰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金焰太太把她抱住,忙说:“没事没事,你们快走吧,这里故人太多了,阴气重。上车上车。”

送他们来的车子一直停在巷子口,司机远远站在一边等他们叙话,看到这边像是说完了,拉开车门等他们。金焰太太推着小钰上车坐好,李思川从另一边上了车,冲送到车边的金焰说:“我看小钰这状态,大殓的时候我们就不来了。”

金焰连连叹气,挥手说:“别来了,回去吧。看来这次我又做错了,你多陪陪她,开解开解。”

李思川说:“好的,那我们走了。”

他叫司机开车,关上车窗玻璃,放婴婴坐好。

“爸爸,”婴婴小声问,“妈妈生病了吗?是不是身上痛了,才哭?”

“是的,妈妈病了,还没好。妈妈在家就病了是吧?婴婴给妈妈看病。”李思川说:“有李絪婴医生在,妈妈的病过两天就好了。”

“医生也给妈妈看病。”婴婴说:“爸爸让昨天那个医生来。”

“好,回去就叫昨天那个医生来。现在我们安静一会儿,让妈妈休息。”李思川探头看小钰,小钰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婴婴在安全座椅里最大限度地侧转了身子,用小手轻轻抚摸小钰的手背。

回到酒店小钰就躺下了。她累得像三天没合眼,或是刚跑完了马拉松。李思川让她泡个澡再睡,小钰泪眼蒙眬不作声,李思川呼啦呼啦地挥着胳膊做了两个动作,小钰怔怔地看着他,一脸疑惑。

李思川说:“我在抽丝。”

小钰愣一下,忽然笑了。

李思川又动手替她脱衣服,小钰懒懒地抬臂扭腰,问:“那这是在剥茧了?”

“没错。”李思川说。他放了一缸热水,让小钰泡个澡,又把浴缸边上的精油瓶子一个一个打开来闻,闻一个,说一个名字。玫瑰、杏仁、葡萄籽都被抛弃了,乳香、没药、薰衣草也扔在一边,最后闻到一瓶没什么花香果香的,他满意地“嗯”了一声,倒了两滴在热水里,小钰微睁了双眼,问:“是什么?”

“白松木。”李思川答。他看着她温柔地笑:“小钰?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小钰从记忆库里翻出久远前的往事来,那泪水就决了堤,哗哗地流进了浴缸里。

李思川并不阻止,用蘸了精油的手按摩她的肩背和颈项,低声说:“气味的记忆是所有记忆中最长久的。我要你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的气味,那代表了我。我要你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回到我和婴婴的生活中。”

小钰应了一声“好”。

“好了,好起来了,再泡下去皮都皱了。”李思川拿起浴袍包裹住小钰,“去睡一觉,醒来带我们去吃你觉得最好吃的家乡美食。”

“婴婴呢?”小钰问,“我这样子要吓着她了。”她一脸的愧疚。

“我给她个iPad,正玩愤怒的小鸟呢。你放心,有我在呢。我不会让婴婴出任何事。”李思川镇定冷静地对小钰保证,希望他的态度可以影响到小钰。

小钰在床上躺好,疲倦袭来,她睡眼惺忪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要不我们直接去西安吧?”

李思川给她盖好被子,“等你起床了就回去。”

小钰终于睡着了。李思川离开卧室,在起居间里看到了已经坐在那里的郁修善。他一点都不奇怪,叫了一声“爸爸”,自己也累瘫在沙发上,看见茶几上有一杯茶,拿起就喝,喝完才问:“几时来的?”

“去过金家了?”郁修善没回答这些客套话,而是指着婴婴胸前的玉坠问。

“啊?是,一早就去了,刚回来。这是舅母给的,说是从开元寺请来的。”李思川笑一笑,“其实我不太信这些。”

郁修善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菩提子来,给婴婴套在手腕上,“这是从泰国金佛寺求回来的,戴着辟邪吧。小钰呢?”

“刚睡下。”李思川说。

“妈妈哭了,”婴婴把手串取下来玩,“妈妈病了,叫医生。”她抬头看向李思川。

“好的,等下就叫。”李思川答。

“唉,”郁修善叹口气,“去那种地方怎么能不哭。去过了,心意到了就行了。”他对前岳母也就那样了,在尽一个晚辈的责任而已。他抱住婴婴,又说:“住在这里有什么味道,不如去我的别墅住几天,泡泡温泉。回也回来了,就多住一阵儿,别急着走。”

李思川正为难,婴婴又说:“爸爸说去西安,妈妈说去玉门关。爸爸,这里就是西安和玉门关吗?”

郁修善皱了下眉说:“不是。”然后他又不满地说:“怎么又冒出来个西安玉门关了?你们就没想在晋江待还是怎么的?婴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说去西安的?”

“好久好久好久以前。”婴婴说。

“你上次回来不是答应我春节带她们回来?原来是敷衍我?”郁修善马上质问女婿。

李思川说:“我说我尽力,没说我保证。如果早知道回来了,小钰是这么个情况,我还真不该让她回来。”

“她阿嬷死了都不能让她回来?”郁修善厉声问,“这是做子女的态度吗?”

“小钰刚才的模样你是没看到,一条命只剩下半条了。你知道她阿嬷待她是什么情况的,怎么还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那是对幼儿应有的保护吗?”李思川毫不示弱,立刻质问回去。

郁修善一怔,问:“你都知道了?”

李思川摇头说:“我想不出什么样的父亲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处于那样一种状况而不出手阻止……事情有可能更坏。”

“她妈妈不是很正常吗?”郁修善分辩,“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后来我不接她回来了?”

“那是她舅舅送她回来,不是你去接。”李思川说。

显然李思川说中了关键问题,郁修善不再强硬,而是问:“那你打算怎样?马上就离开,还是就住在这里?”

李思川想起早上被围观的那一幕,哪里肯再住下去。但小钰目前的状况也确实不适合马上再上路去旅行,倒是郁修善刚才的提议让他动了心,于是他开口问道:“爸,你说的别墅在哪里?”

郁修善的别墅在山边,背山面海,环境风景好得像地中海边的度假圣地,只是离晋江稍远,不过这恰好是李思川和小钰需要的。亲戚太多了来往就难免频繁,何况又是金老太太的葬礼这样的大事,久不联系的人都会出现。一个一个认起亲来,没人吃得消。

郁修善提这个建议的时候是看小钰的脸色说的。当时小钰不说赞成,又不方便说不行,正找借口推辞,郁修善见状便说:“你到了那里好好休息,我们不会来打扰你的。”

李思川知道他说的“我们”,那一定是包括了他太太、郁香,还有郁穆和他妈妈等人。对他这个安排,深以为然。

“过年嘛,都要联络感情,我还有十多场酒会要赴,实在抽不出空来陪你,只怕过了正月十五才有自己的时间。我尽量找时间过来再来看你。”郁修善自嘲道,“人都是要死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走。像你阿嬷,上一刻还在喝酒,下一刻就不行了。我要能活到她那个年龄,已经阿弥陀佛了。我要是早早归了天,你做大姐的,还要费心照顾一下郁穆。”

李思川看他越说越悲凉,连后事都安排上了,不想再听,便岔开话,道:“爸,过年呢,别说这些。下次把婴婴的小舅舅带来,我们认个亲。”

小钰显然巴不得他们不来,只说:“那谢谢爸,我们就去那里住两天。”

郁修善大喜,派来了车,送他们一家三口到别墅去了。

婴婴对这几天多变的生活和环境抱着最大的好奇心,一天换个地方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有那么多的新鲜事可以看,忙着吸收都来不及,太姥姥的事早忘了。她对小钰说:“妈妈我喜欢爸爸在家。”

“和爸爸在一起,比和妈妈在一起好玩是吗?”她说着看了一眼李思川,颇有不服气的意思。

婴婴想了想说:“爸爸在家,妈妈会笑得多一点。”然后抿嘴一笑,跑开了。

小钰又被触到了泪点,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在海边休息了两天,她的病好了,但心情仍然低落。

李思川大为得意,笑着对小钰说:“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还不想被女儿发觉是不是?没想到女儿早看出你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她太聪明了,怎么会这么聪明?”小钰擦着眼泪说:“我小时候可比不上她。”她说着神情又暗淡了下去,“我是真不想让她看到那些。”

李思川好笑地说:“小钰,你有没有想过,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看到的就是她认为的,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比如我们新到一个城市,或者刚到国外,每天见到那么多人,你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这不正是婴婴遇到的情况吗?对她来说,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我们不表示出惊奇,她也就会认为没什么稀奇了。”

“啊,你说得对。主要还是我的原因,你就接受得比较好。我是总想起我和阿嬷在一起的日子,有一种不洁感。不是环境,是……”小钰十分困难地想找一个正确的形容词,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塞了进来。这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属于自己,而又有一部分不知散落在了什么地方。”

“你一直伪装得很好,根本不给我机会接触你的灵魂。”李思川把她抱紧在胸前。他的胸紧贴着她的背,他的体温温暖她的灵魂,“就是因为这种感觉在作祟吗?”

“我不认为我的过去是可以和人分享的,你也不行。”小钰看着眼前的海,“我但愿有一种药,吃下去可以忘记所有不想记起的事情。”

“你看我对你是多么坦诚,什么事都对你说,包括被包养、被抛弃、被暗恋。我告诉你过我被人暗恋的事吧?”李思川吻她的耳朵。

“还有这个?不记得了,你再说一遍。”小钰回头笑。

“哦,这个故事太简单了,三句话就说完。我们学校,是别的系,有一天有个黑人姑娘突然跑来找我。那个时候我正和一班同学在建一个楼房的模型,就在路边上,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又问介不介意有个黑人女孩做女朋友,我说不介意。她就问,那她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我一听就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她说她观察我很久了,想和我做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的同学就起哄,我脑子一晕,回答说,‘谢谢你,我暂时没考虑过。’她很失落地走开了。嗯,没有后来。就是这样。”李思川说,“我后来想,我这人是不是有点那种以貌取人?如果是个漂亮的白人女孩,我也许就同意了。”

“这可不止三句话了。”小钰直笑,说:“原来你这个人桃花不断,白的黑的都有,真好意思说。你就不怕我生气?”

她这么说着,但那一脸笑容,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

“也就看你不在意,我才说的。要是你一听就发怒,拧耳朵打耳光什么的,我肯定就不显摆了。”李思川笑,“我运气好,遇上了你。”

“你的恋爱史阳光灿烂见得了人,我喜欢听。”小钰也笑,像是对他过去的桃花运真的不放在心里,“是我运气好,遇上了你。我年轻的时候,就没这么好运气。”

“什么叫你‘年轻’的时候?你遇上我那儿会不是才二十多岁?那还不算最好的年纪啊?”

李思川拉着小钰在沙滩上坐下。沙滩上只有三两个人,想来都是这里别墅的主人。婴婴在捡沙滩上的贝壳。

南国海边,波涛声声,冬天的太阳温柔地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脱掉毛衣。午后正是慵懒的时候,微微的午倦袭来,让人有倾诉的欲望,有倾听的耐心。

小钰靠着他的肩,说:“一个女孩,最好的年龄应该是十八九岁,我遇上你时,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不是我最好的年龄。在我最好的年龄,我遇上的是让我伤心的人。我的运气一直欠佳,前半生灾祸不断,”她停了一下,“我的财富太多了。我妈妈曾经说我八字轻,压不住。但她偏又把她所有的财富都给了我,而我想要的,不过是她能活着。”

小钰苦笑了一下,“好在我遇上你后,就转了运,运气好的我都不敢相信,总以为是在做梦。古人说满则溢,人一出生,得多少都是一早注定了的。我的生活有多富足,我的感情就有多欠缺。我怕我抢了婴婴的福祉,我不敢享太多的福。我少占有一点,婴婴就会多一点。”

“唉,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觉得你想的这些,不知不觉还是在受你早年的影响?”李思川揽着她的腰,让她依得更紧一点。

“思川,”小钰抬眼看他,“你给安祖发过邮件,问他乐从谦的事?”

李思川一震,低头看向怀里的小钰。小钰的眼中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他才放心了。

“是。对不起,我背着你问他那些过去的事。我应该想到以你和安祖的亲密,他会把邮件转给你,而不是告诉我那些是你不想说的。是我错了,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的那些恋爱史,现在想起来,倒更多的是年少淘气,并没有真的爱过谁,所以可以在面对你时拿出来当笑话讲。你和我不一样,恋人死在爱情里,这可以是一生的伤。尤其你又是这么敏感的人,当时一定很难过。”

“你知道多少?”小钰问。

“不多,我只知道你和乐从谦在英国求学时,曾在学校教堂订过终身。”

他没说婚礼,他现在觉得应该把乐从让的话打个八折,相爱的一对男女在情浓时许下终身不是太正常的一件事了吗?至于是在教堂还是在操场,有什么分别?

“我以为没人知道,没想到事过多年,会从你嘴里听到。”小钰颇为唏嘘,“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乐二说的。他为了气我,什么事做不出。”李思川不屑地说,“他暗恋你,所以娶了你妹妹。”

“我爱过乐从谦,所以和乐从让订婚。”小钰讪笑,“你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不是,那我不会虚伪地说太遗憾了。”李思川从不放弃他的直白。

小钰大笑,“不是,幸好不是。当时极力要证明什么,所以听从我爸的安排,同意订婚。如果不是他姓乐,也许就听从我爸的决定了。”

“想证明什么?”李思川没听懂。

“证明乐从谦的影响没那么大。”小钰讪笑一下,“如果是为了证明而去做,其实就等于承认他的影响力确实存在。当我想清楚这一点,就放弃了和自己对抗,单方面宣布退婚,又搬去了上海。后来就遇上了你。”小钰展颜一笑,“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伦敦时发生了什么事?”李思川低头吻吻她,问:“是不是想说出来了?”

“是的,我想把历年来那些不洁的东西都扔掉,我让那些东西侵占我的身体太久了。”小钰说,“我们去游泳吧,我想做一些疯狂的事。海水应该不太冷,你看婴婴的鞋都湿了。”

她喊:“婴婴,上来。”

婴婴听到她的声音,捧起她捡到的贝壳,一步一步走过来。太阳把她的头发打金色,像是教堂天顶画上的天使。

小钰赞叹说:“看她,多好看,我们的女儿。”

李思川同意她的说法,附和道:“上帝的杰作。”说完觉得不对,又道,“跟上帝没关系,是我们的杰作。”

婴婴走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贝壳给小钰看。小钰说:“捡这么多啊,太好看了。回去我们做个镜框镶起来,挂在墙上。爸爸会给我们做镜框的,是不是?”

“那当然,”李思川保证,“爸爸什么都会做。”

婴婴听得咯咯地笑,像云雀飞上天空。

“想游泳吗?”小钰问,“怕冷吗?”

婴婴摇头,“不冷,这个就是在水里捡的。”她举起一枚贝壳,“你摸摸。”

一枚极普通的扇贝自然没什么温度,但小钰还是握在手心,说:“好暖和。”她脱下婴婴被海水浸湿的鞋子和袜子,脱去她的外套,剩一件金黄的小裙子,上面印着向日葵的图案。婴婴像是金色的发光体,照亮她的人生。

小钰站起来脱自己的衣服,薄毛衣,长裤,鞋子袜子,脱剩一件白丝衬衫,牵了女儿的手往海里走,回头对李思川说:“来。”

白色丝衬衫下她光着两条长腿,赤脚走在沙滩上。阳光穿透她的白衬衫,勾出她身体的线条——洁白,带着太阳的光晕和微微的橙色,美得让人心醉。

那是李思川少年时的憧憬,他曾经想过要买一打白衬衫给他的女孩穿。

他遇到她时三十岁了,不年轻了。她遇到他时也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经历过许多事,满身满心的伤。但好在他们遇上了,拿出最好的面目给对方看,隐藏起了丑陋的过去。小钰本来想,能够偷到几年的欢愉就好,反正也没期望过更多。她从没有想到过原来会有这么好的结局。

李思川学着她的样子,脱的只剩一件白衬衫,走进冬天的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刺激得他们尖声惊叫,又跳又笑,然后扑进海里,尽情地游。

李思川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她的双手双腿缠在他的身上,这样他仍有余力拉过妻子来,吻她的脸。她的脸是咸的,带着海水的苦涩,也许还有眼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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