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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清晨》第7章全文免费在线阅读

2021-03-19 08:10:29 作者:蓝紫青灰
  • 世间所有的清晨 世间所有的清晨

    海归建筑师李思川对在party上遇见的神秘的黄金女郎“小钰”一见钟情,之后展开追求,成功的成为了“小钰”的男友之后才发现,“小钰”的原名是郁金,是晋江首富郁修善的女儿。李思川本想退缩,郁金却在此时向李思川求婚,两人结为夫妻。婚后,郁金生下女儿,渐渐出现心理问题,她拿出偷偷拟定的遗嘱逼迫李思川离婚。原来她和李思川结婚就是为了脱离父权的控制,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李思川愤然签字离去,冷静下来后,为了明白妻子的心病,选择去美国修了心理学。归国之后两人再度相遇,李思川强势回归郁金的生活,并通过蛛丝马迹得知了郁金身上严重的心理问题的原因,那是对母亲惨死的愧疚,对背叛母亲的父权主义父亲的爱恨交织,对初恋情人的欺骗的伤感……得知这一切之后,李思川用尽一切手段回归家庭,用耐心的爱解开了郁金十几年的心结,回到了她身边。

    蓝紫青灰 状态:已完结 类型: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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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清晨》 章节介绍

《世间所有的清晨》是很多网友推荐的,很容易让人深入到小说情节当中,蓝紫青灰对于故事节奏的把控很不错,描绘的李思川郁金等人物很立体形象,第7章描绘的是:小钰和她父亲来往甚少,他们结婚后,李思川只见过郁修善几次。可以说,是借助和李思川的婚姻,小......

《世间所有的清晨》 第七章 解铃之旅 在线试读

小钰和她父亲来往甚少,他们结婚后,李思川只见过郁修善几次。可以说,是借助和李思川的婚姻,小钰得以逃脱来自父亲的控制。对出了嫁的女儿,父亲总是不便插手她的婚姻家庭,何况郁修善又是那种传统观念很重的人,基本认为女人结了婚,她的一切都该由丈夫来管,娘家父母不应该干涉。当年他是这么对妻子的娘家父母兄弟,如今,他自然也认为李思川会接管小钰的生活乃至思想。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态度,才让李思川可以肯定,小钰是为了这个目的结婚的。后来目的达到了,她就过河拆桥,不要他了。

李思川坐在飞机上想,他对小钰,到底了解多少?当年她决定和他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是爱他?还是认为他是她可以选择的范围里最好的一个?

他到了泉州,在郁金香大酒店住下来。他知道马上会有郁氏的员工当耳报神去报告给郁修善。果然,才不过半天工夫,就有电话打进来,说:“李先生,郁先生请你过去一趟,楼下有车子在等你。”

李思川早趁这个工夫洗了澡换了体面的衣服,接完电话,立即拎了见面礼去拜见岳父大人。他步出电梯,就有人引导他在酒店门口上了一辆车子,后座上坐着老朋友陈少康。

李思川向他伸出手去,说:“好久没见,陈先生,一向还好吗?”

陈少康欠身和他握手,说:“托赖还过得去。怎么这时候会回来看郁先生?”

“有两天假,就过来问候一下岳父。”李思川不客气地仍然称呼郁修善为岳父,“我这一年都在美国,没在岳父面前尽孝心,这次来补上,希望岳父不会大棒抡上,耳光等着。”

陈少康摇头笑说:“李先生还是这么风趣幽默,一点没变。小钰和婴婴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对这个问题,李思川早有答案,他胸有成竹地说:“她没空。”

陈少康看他一眼,等他解释。李思川说:“她在应付我的父母。他们吵着要见孙女,我拦不住,只好随他们去折磨小钰去。婆婆妈妈的场面我不想看,没地方躲清静,就想着过来陪一下岳父了。”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李先生李太太想见孙女了,李思川给他们订了小钰家旁边的酒店,又给小钰打了电话,说:“父母隔天到,你陪他们吃顿饭吧。”小钰答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就挂了。

李思川放心得很,反正她的冷面孔在他母亲看来是正大仙容,冷着冷着也就习惯了。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不管是婆婆想要的尊严,还是儿媳想要的自由,互不相让反而相安无事了。

陈少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这样的事,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出来。”

这话有点一语双关,但他陈少康是个极佳的办事人才,有什么话闷在肚子里,不会让老板难堪,当然也不会让老板的女婿难堪。

李思川脸皮厚,他不想听到的,就是没听到。于是他笑着问:“怎么,这大好假期,陈先生就没想到去什么地方放个假?”

陈少康摊一摊手说:“听差办事,哪有自己的时间?我本来在乡下钓鱼,是郁先生命令我回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李思川问。

“一个小时前。”陈少康说。

“抱歉抱歉,耽误陈先生休息了。”李思川毫无诚意地道歉,然后又说:“那郁先生现在在哪里?”

“东山岛。”

“我们现在是去东山岛吗?”李思川问,“要多少时间?”

“是去东山岛,路上需要两个小时。”陈少康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因为李先生的一时兴起,让郁先生手下至少十个人提前结束了假期。郁先生对李先生,真是没话说了。”

李思川一听要这么久,索性放松了姿势,架起二郎腿,松了腰,问:“为郁先生做事,是不是很难?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陈少康反问:“你说呢?”

“从小钰妈妈的角度来看,可以算得上薄情寡义?”李思川也不客气,挑明了说。这本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想从多个角度、多双眼睛那里,看到整个事情的真相。

陈少康温和地笑笑说:“那从旁人的角度呢?比如说这位司机先生。”他敲敲前座,对司机说:“阿勇,讲一下你和郁先生的事。”

司机阿勇说:“郁先生对我太好了。李先生,我以前爱赌,把家产赌光了,老婆孩子也跑了,我只好回老娘家喝闷酒。郁先生和我是一个村子的,那一年正好回家,听村里人说了我的情况,就把我叫去骂了一顿,给了我八十万,让我去租个采石场做石材生意。生意做起来了,老婆也回来了,儿子也大了娶了媳妇了,我就把生意让儿子去管,自己来给郁先生开车。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好几次要弄到关门,多亏有郁先生帮忙。郁先生帮村里人发家做生意的事太多了,我们这里,好多有名气的大企业,开始都是靠郁先生给的资金起步的。郁先生在这里的名望,是他待人厚道赢来的。李先生,郁先生对人,真是没话讲。”

这司机一讲就滔滔不绝,陈少康再敲敲前座,说:“行了,说你自己就够了,别人的事,说得再多,都是别人的。”

他转头对李思川说:“为这样的老板做事,累一点也没什么吧。”

李思川点头说:“对朋友义,对属下恩,对同宗提携,确实是个好男人。有这么几条,郁先生成功非偶然。”他后面一句没说。

“这样的人,怎么对妻子就这样无情?那是发妻啊,又是助他成功的合伙人,怎么就能背叛她呢?”

东山岛在海上,轮渡码头有快艇接送客人上下岛。

李思川跟着陈少康坐着阿勇开的车子到了码头,已经有一艘快艇等在那里了。快艇船舷边上有两个草书笔法的字,李思川辨认了一下,是“郁风”。他笑说:“该不会连这个岛也是郁先生的吧。”

“这个岛不是。不过郁先生确实买了一个荒岛,正在驾设海底电缆。”陈少康用一贯温和的笑容回答了他无礼的问题。

李思川惊讶了一下,“还真有人买岛?我以为就只有外国人这么干,没想到郁先生已经到了富甲一方的地位了。”

“李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陈少康看出他的兴趣来,便说:“李先生是建筑师,正好可以拿这个岛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知道所有的建筑师都想拥有自己的作品留传后世,只是在中国,这个梦想难有成就的机会,如今天时地利都放在了你的眼前,就看你想不想做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怕李思川讲什么读书人的气节,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样的机会不多的。”

李思川焉能不知?设计自己的住宅,不受任何人的干扰,这对美国的著名设计师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更何况是在中国,更何况不光是住宅,还是一个岛。李思川这次离开美国之前,曾作过一次建筑游。他租了一辆车,沿着自己设定的路线去参拜大师们的作品。从芝加哥的罗比住宅开始,到帕拉诺的范斯沃斯住宅、密尔沃基的大白鸟博物馆、辛辛那提大学和美术馆,最后一站是匹兹堡的流水别墅。那些在教科书上看到的作品,活生生在他眼前展示的时候,他差不多有朝圣的感觉。

想想人家赖特大师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建造了自己的住宅,李思川真是百感交集。这下忽然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并且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忍不住心动了。

陈少康见状只笑了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快艇不多时就到了东山岛,李思川跟着陈少康下船,又有车等在码头。

李思川每见一次郁修善,他的派头就又大一层。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肯纡尊降贵地来看他和小钰,后来每一次都要走好远的路,换几拨人接待。这次更不得了,从车子换到快艇,都要赶上觐见皇帝了。怪不得小钰不要回家,回家就是看她父亲摆谱的。

他这里频频腹诽,旁边的陈少康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车子开出去会儿,停在一个花木扶疏的庭院前面,陈少康请他下车。他下车看了看这个私人别墅,点了点头,说了声“不坏”。

听见有车子的声音,宅子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管家一类的人物。陈少康和她说了两句,那女管家冲李思川点头,叫他李姑爷,把他们请进屋内,又穿过厅室,到了后院。

后花园不大,面海。在冬日仍然开着艳丽的三角梅。三角梅搭成拱形廊道,护着一段石阶消失在花丛中。很久没有见过面的郁修善在花园的一角坐着,面前有一套茶具。和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个正值年华最盛时期的女性,目测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通常这个年龄的女性非常善于隐藏真实数字,那也许还要再加上三岁。

李思川认出了这位女士是他婚礼上的那位桃子女士。今天她穿着米色羊绒薄衫,同色长裤,身段丰满,观之可亲,风采胜过从前好多。桃子女士看见他和陈少康过来,站起身来相迎,满面笑容。

看一个男人,要从他的朋友、敌手和他的女人来看。郁修善的下属都赞他,这说明他为人厚道;他的女人跟他之后,从形貌到气质都会有很大程度的提高,这说明这个男人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本来李思川是对郁修善有看法的,看他的目光中缺少敬畏,但通过这个女人来看郁修善,他忽然泄气了。小钰和他结婚后,没有这么明显的变化,有的话,也只是更冷更乖僻。从这一点来说,他比不上他的前岳父。

桃子女士笑盈盈上前,称呼李思川说:“李姐夫来了?怎么没和姐姐一起来?”她不等李思川回答,又和陈少康聊了起来,请他们过去坐下。

李思川把手里提着的手工茶叶奉给郁修善,说:“爸爸,新年好。一年多没见,您老人家还是这么清健。这是人家送我的台湾高山茶,我不懂茶,就借花献佛,拎来请爸爸品尝。”

桃子女士接过来,笑着说:“那好啊,正好茶具都是现成的,我们就品一下这个茶。”她放下纸袋,又说:“我去取水,你们稍坐。”

陈少康才坐下来,一听又站起来,“我来我来。”

等他们两个走了,郁修善才开口说话,他问:“婴婴好吗?”

“好。”李思川回答,“依她目前的爱好来看,将来可能要麻烦外公建一所医院了。”

郁修善点头说:“很好。有孩子才有未来。你和小钰还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两个吧,我希望看到儿孙满堂。下个月春节,你把她们两个都带回来,一家人聚一下。我们也随俗,拍个全家福。”

李思川笑了,“爸爸不记得了还是忘了?我和小钰已经离婚了,怎么有可能再有孩子?”

郁修善挥一挥手说:“想生孩子还不容易,再结一次就是了。这回我让小钰去美国生,拿美国护照,将来去读书也方便。”

“在岳父眼里这些自然都不算难题,”李思川摇头,“可孩子这个问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是想要就能要,想生就能生。有时候不想要,偏偏就来了,有时候怎么求都没有用。”

这话听在郁修善耳里,多少有些共鸣,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李思川又说:“当年婴婴出生,就不是在我的计划之内的。我当然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过跟孩子比,妻子更重要。孩子长大后,势必要离开家庭,过自己的生活,真正相伴终老的,还是夫妻。如果以牺牲妻子的健康为代价,那我宁可不要那个不可预计的未来。我有妻子陪着我就够了。我父母如今环游世界,相互做伴,有没有我,对他们来说都一样。我曾经陪他们在美国旅游,一个星期还行,两个星期就超出忍受极限了,不能想象超过一个月的旅途,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不自由。毕竟儿女是锦上添花,夫妻才是相濡以沫。”

“你这算是在教育我吗?”郁修善终于还是被他激怒了,哼了一声,“既然妻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你怎么就和我女儿离婚了?你知不知道离了婚的女人在我们这里有多被人看低?”

“爸爸,和小钰离婚,是我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所以我来到这里,想法挽救。不过,不是我要和小钰离婚,是小钰提出要和我离婚。当时她提出这个要求,我像是被打了闷棍,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李思川向前岳父诉苦,“你的财产替她撑了腰,促使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原因是她的婚前协定,她在里面说,我们离婚,如果没孩子,她给我五百万做补偿费,如果有孩子,则给五千万,以感谢我的付出。说实话五千万太多了,精子银行提供一次辅助怀孕,只要百分之一。”

这是郁修善第一次听到这个内幕消息,忍不住转怒为笑,骂了一句:“胡闹!”

李思川没笑,要笑也只能苦笑,他不客气地指出,“你们把孩子看得太重要,反而忽略了身边人,宁可伤害他们,也要不择手段地拥有自己的后代。这样的结果就是鸡飞蛋打。说到底这是极其自私的行为,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别人死活。”

郁修善怒视了他一眼。

李思川不管,他继续说:“我受西方教育,认为夫妻关系才是家庭的中心,奇怪的是小钰也受西方教育,却让乡土思想占了上风。其实结婚不久的时候,我就觉得小钰的身体和精神都不是怀孕的最佳状态。她整夜不睡觉,偶尔睡觉也总是做梦,都是噩梦。为了避免做噩梦,她索性不睡。我问她这样的情况有多少年了,她说很多年……这么多年都不去看病,不想治疗,只能说这是心病。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同,我想纠正她,她听都不愿意听,一说就吵,一吵就分居。我们结婚才两个月,就分房。每次都是我向她道歉,求和。这也没什么,男人嘛,应该的。可是每次和好后她都提出要孩子,我不同意,她就继续冷战。我拗不过她,又不能坚持,只好依她。结果就是这样,她有了孩子,索性就不要我了。我就是她生孩子的工具。早知这样,何必结婚呢?同居好了,一样能够达成她的目的。”

“混账!”郁修善气呼呼地说:“不结婚就生孩子,那成什么了?我的女儿,怎么能受这样的羞辱?”

李思川不回答,只是看着他。郁修善看他的眼神奇怪,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来。他哼了一声,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自家的女儿是宝,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草。”李思川说,“富家千金不能未婚生子,贫门寒户家的姑娘只能母借子贵。岳父,你太无情了,冷漠得让人害怕。”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责郁修善私德不修,他瞬间怒气上冲,斥道:“混账东西!你在跟谁说话?没轻没重!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你就没个样子!”

李思川毫不畏惧,他回应说:“我在跟我妻子的父亲说话。因为他的自私,害得我妻子一生不快乐,导致我的婚姻生活也跟着失败。我想知道原因,因此追本溯源,来向您求证。当年小钰母亲那一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小钰会目睹车祸发生的现场?”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郁修善气得双手发抖,怒吼,“谁给你的这个权利?”

“你如果想要小钰能够看到婴婴结婚出嫁的那一天,就回答我的疑问。”李思川也不示弱,同样提高了声音。

“难道她明天就要死了吗?”郁修善抓起一个杯子扔在地上,以这样动作来表示他的怒气已经到了极点。

李思川倒一杯茶,慢慢喝下,“你不知道她已经行尸走肉很久了吗?她被囚禁在五岁那年的监狱里,一直没有走出来过。”

郁修善怒视着他,显然没有被说服。

李思川叹息道:“为了你要一个儿子,多少人的生命和青春被活活埋葬?换了我是小钰,我也不会认你。”

“你给我滚!”郁修善大怒。

李思川却说:“岳父,这种狠话就不要说了,我今天来是准备好听你骂的。你骂完了,就告诉我吧。”

郁修善冷冷地说:“别以为你是我女婿,我就不会让人动手。”

李思川的眼睛看着三角梅拱廊下的石阶,说:“当着你儿子的面吗?”

郁修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石阶上慢慢升起一个少年的头,跟着是他的全身。少年穿着雪白的毛衣,V领的领口有蓝色的条纹,白色的卡其半裤长过膝盖,脚上一双高帮皮靴。少年有着非常清秀的容貌,漆黑的头发,点漆一般的眼珠。他手里举着一艘航模,航模滴着水,让他天真的、孩子气的脸上有了明媚的烦恼。他看着郁修善,欢快地跑来,嘴里叫着:“爸爸,这船总是原地打转,不知是什么道理。”

郁修善换了一副面孔,说:“郁穆,过来见一下大姐夫。他是建筑师,你的问题,可以问他。”

“穆”,可指和穆美好。

“郁穆”,多么好的一个名字,就是它承载了郁修善半生的希望。

比起郁金这个名字的顺理成章,郁香这个名字的漫不经心,郁穆才是郑而重之,带着无限寓意的一个好名字。跟李思川这个名字一样,用了汉字中最好的嘉字、无数用心的思考、承载了父母或祖父母的期望,以及他们半辈子或一生的人生哲学、全部的心思,和爱。

当年小钰怀孕的时候,郁修善曾经来看过他们。

他不知道小钰的状况,见了他们先是大喜,接着开始责问他们,怎么怀孕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他,又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李思川那时才知道,小钰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她父亲。

李思川见了郁修善那种兴奋的样子,都不敢问小钰怎么能这样做。毕竟他是在一知道小钰怀孕的事后,马上就通知了父母。李太太又马上转告了李思川的奶奶。如今的人都晚婚,四世同堂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事,李奶奶要不是长寿,也看不到这个曾孙了。她知道后高兴得把一对她出嫁时佩戴的麻花银镯子让人带来给孙媳妇。

小钰一向能得到女性长辈的喜爱,老奶奶把压箱底的古旧嫁妆给了她,她一点不嫌弃,马上接过来戴上,还赞叹镯子的样式纯朴,可以照样翻做出来。

“郁金”很快就出了这款产品。广告图片用的是民国女子坐在花轿上和八十岁的老太太戴着原来的镯子对比的画面,主题是传承和祝福。她的这个创意得到很好的市场反馈,老银的麻花镯子在那一季销售量高出别的产品好几个点。小钰自己那些花巧的金玉宝石都不戴了,只戴这对银镯。她个子瘦小,到怀孕后期也没增胖多少,只是原本小尖下巴颔变圆了一些,配上麻花镯子,看上去温润谦和了许多,孤傲逼人的气质减少了一大半。

不过面对来自父亲的问候,她却没有曲意承欢的意思,只淡淡地对郁修善说:“还不知道,等生下来再说吧。”

郁修善搓着手,笑着说:“也好也好,男孙女孙都一样都一样。”

他这样子看得李思川十分不忍心,努力说了好些笑话。

郁修善又问:“要不要回去生孩子?”

小钰说:“不要了,我在这边医院建的档,转来转去不方便。”

郁修善赶紧又说:“那我派个保姆来照顾你,你要是想吃家乡菜,到哪里去弄呢。”

小钰说:“思川他妈妈和奶奶会过来,我怕到时候语言不通,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是不是我要在中间充当翻译呢?”

李思川愕然地看着小钰撒谎,连脸都不红一下。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他,向他求证,他忙点头说:“我奶奶从我十八岁那年起,就在想这个曾孙了,虎头鞋做了一堆,土得掉碴儿,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献宝。她老人家嚷嚷着要来,谁拦得住?我妈只好扮孝顺儿媳,转头又骂我说,‘老太太九十多岁了,都酥透了,碰一下身上一个窝,你敢劳动她老人家?’我说,‘敢情我奶奶是沙雕啊,一捅一个洞。’我妈生气了就捅我。我又说,‘我没请她老人家来呀,是你们瞎吵吵说要来。’我妈就戳我脑门子说,‘都怪你不早点结婚,你要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哪用现在来搬请她老人家。总之,是你不孝。当年你大学时的那个女朋友,人家的孩子下地就跑,如今都打酱油了。’我就说,‘哦,原来她生了个小马驹啊,刚生下来就可以满地跑了。’哎呀!我怎么说这个了。小钰,没那回事啊,那孩子可跟我没一点关系。”

小钰冷着的脸被他说得暖了,有些笑意。

李思川笑说:“属马有什么了不起,我闺女属猫!连鼠老大都要怕。到时候生下来,我们就叫她咪呜。”他轻轻拍一下小钰的腹部,“咪呜,爹让你骑大马,任你尿一脖子,都不带皱一下眉的。”

郁修善这天脾气好得出奇,也肯带着笑听李思川的胡说八道。李思川啰里啰唆地说完一大套,郁修善立即忘了前面说的,被李思川带偏了道,商量起孩子的名字来,说:“女孩小名叫咪呜好听,大名就叫……”

他还在想,李思川一拍大腿说:“妙音!这名字不错吧?”妙音不过是喵音一字之转,不知哪里不错了,但李思川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郁修善还当是真的。不过他是个一本正经惯了的人,就算知道李思川在玩笑也放不开,只会正经地说:“不好不好,太老气了,像个八十岁的老奶奶的名字。预产期是几月?”

李思川说:“四月。”

郁修善说:“好,好,公历四月是农历三月,三月好,草长莺飞,是个生长的季节,女孩儿的话,可以叫季莺。”

“季莺?”李思川重复了一句,问:“哪个季?”

“季节的季。三为季,农历三月又叫莺月。”郁修善一脸慈爱的笑容,眼睛里都是期待,转头问小钰,“女孩叫李季莺怎么样?不过要是男孩的话,还得再想想。男孩得取个稳重的、压得住的名字。”

李思川刚觉得李字和季字连在一起蛮别致,还要赞同一下郁修善,那知小钰却说了两个字:“婴婴。”

郁修善啊了一声,问:“小名叫莺莺?”

李思川虽然一直在插科打诨,但随时都注意着小钰的一举一动,看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是要附和郁修善的建议,便问:“什么?”

“不是季莺,是婴婴,双贝下面一个女儿的女字。”小钰清晰地说,“我希望是个女儿。双重宝贝的女儿。”

李思川看见郁修善脸色一变,忙说:“一样,都一样,妙音、季莺、婴婴,都是一个音。”

“絪婴。”小钰不理他的遮掩,继续说:“李絪婴。把我妈妈的名字里的‘缨’字拆开来,再用一个因为的因字,加丝为絪,去丝存婴。”

李思川收起一脸的嬉笑,正色阻止:“小钰。”

小钰不理会他的不满,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用这个‘因’字,因为所以,世间道理。因是因果,有因才有果。”

此时郁修善的脸色已经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

小钰千挑万选的这个名字,有小钰妈妈缨字的拆合,就是没有郁字。那是她心里就不想这个婴儿身上有郁家的一丝一毫的影子。

李思川看出郁修善心里难受,忙说:“爸,到饭点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小钰不会做饭,我的手艺,只能糊弄一下她,哪能招待您老人家呢?爸你想吃什么菜?我们这边新开了一家……”

郁修善本来一团欢喜,到了这个地步,也知道女儿的态度。他看了小钰半天,然后说:“随你吧。”之后也不理李思川的示好,转身离开了。

李思川咳了一声,忙跟上送出去。

等他送完郁修善回来,小钰已经回房休息了,锁了门,任他怎么敲都不肯开。李思川用钥匙开了门,赔尽小心,才让小钰开口说话。

这场取名风波就此揭过,两人一句不提郁修善来访的事。李思川依然对她装疯卖傻,小钰依然和她举案齐眉。

李思川看着眼前白衣红唇的少年,想起郁修善在女儿那里得到的待遇,不禁心生感叹。

同是郁修善的儿女,际遇何等之不公。本来小钰也可以这样无限信赖地依靠她的父亲,视他为天,认为他可以替她解决掉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但在幼儿时就失去了那个乐园。而郁修善的自我修复能力一流,他转身又在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儿那里找到了家庭的温暖,再次打破后,仍然可以在又一个女人又一个孩子那里得到第三次组建幸福的模式。

他的幸福说起来真是简单,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盛承他希望的罂罐,只要出产一个男孩,他的世界就圆满了。至于前一个女人再前一个女人的幸福在哪里,他一点不在乎。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自私。一个自私的男人可以毁掉多少女人的一生呢?

财富到了郁修善这个级别的男人,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享受物质、女人和生活了。其实就社会现象来看,郁修善不算最差的。

李思川为他感到悲哀。

而郁修善却趁着儿子还没来到身边,压低声音对李思川说:“当着我儿子的面,我当然不会扔你出去。为了郁穆,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好好对他,我不会忘记的。”

李思川笑,说:“送我一个岛吗?”

“送你那个岛所有的处置权。我相信你的眼光。这可以算是来自大姐夫的礼物,是对郁穆最好的善意。”

他笑着从儿子手里接过那艘船,递给李思川说:“你看一下,出了什么问题?”转头又用溺爱的口气说:“郁穆,这是大姐夫,他专门来看我们的。”

少年郁穆用崇拜的眼光和口气说:“姐夫,听说你是耶鲁大学毕业的?我将来也要去读耶鲁。”

“我是耶鲁的旁听进修生,算不上正宗的耶鲁人。”李思川站起来和他说话,以示平等,“耶鲁有公开课,谁都可以去听,现场去不了,网上还有官方的视频。你如果真有这个理想,你爸爸一定可以帮你达成,嗯,你英语怎么样?”

少年兴奋得满面绯红,马上改用英语和李思川对话。李思川摆弄了一下航模,说:“这个舵有问题,有锉刀吗?用锉刀修出点弧线就可以了。”

郁穆先是为难,跟着眼睛一亮,马上说:“有,我去拿。”然后边说边跑进屋子里去了。

郁修善微笑着看他们,说:“这孩子如何?”

“非常好。聪明、机灵、有亲和力、动手能力和思考能力,不浮不躁不骄傲,比小钰讨人喜欢,难怪您老人家偏心。”李思川实话实说,小钰确实没什么亲和力,他这也不算诋毁她。

郁修善哈哈大笑,“男孩嘛,当然得到的宠爱会多一些,我的商业王国,要靠他继承。我就怕宠坏了他,养成一个娇少爷,目前看来还好。”

李思川像是没听到他这些,只是接着往下说,“不过小钰的乖戾应该是后天养成的,我相信早年的她,就和现在的婴婴一样可人疼。您想看婴婴的照片吗?”他掏出手机,拉出婴婴的照片,递到郁修善眼前。郁修善连忙接过来,才看了一眼就说:“哎呀!和小钰小时候一模一样,真像她妈妈。”

“像谁的妈妈?婴婴的妈妈还是小钰的妈妈。”李思川的语气里,隐隐有一些不忿。

“当然是像小钰了,小钰的妈妈小时候,我又没见过。”郁修善也许真是有些老了,在谈到儿子孙女时,脾气明显好多了,“你这小子,不要每一句话都要为小钰主持公道似的,来岳家做客,也该有个做客的样子。你这样咄咄逼人,不是来做客,是踢馆来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您也会说笑话。”李思川这下是真的笑了。

他一笑,郁修善倒有些伤感了,他看着婴婴的照片,低声道:“我的人生,总是残缺不全了。”

转眼郁穆又从屋子里跑出来,塞给李思川一把纤巧的细磨砂锉,说:“这里没有锉刀,我把妈妈的指甲锉给偷出来了,爸爸,你别告诉妈妈。她知道了,会骂我的。”

“好。”郁修善笑答。

“你们在说什么,笑得这么高兴?”郁穆好奇地问。

“你姐夫给我看婴婴的照片。”郁修善把手机递给他,“喏,你看,可爱吧?她是你的小外甥女,你是舅舅了,是长辈,做长辈就要有个长辈样子了,春节的时候她们回来,你要好好带她玩。”

“哇,我是舅舅了吗?”郁穆看着照片,一脸惊喜,“她眼睛真大啊,像只猫咪。她是叫婴婴是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姐夫?”

李思川用那把有名牌标志的指甲锉修圆了船舵,吹一吹木屑,说:“因为姐夫在国外念书,才回来。好啦,我们去试航吧。”他拍拍少年的背,回头对郁修善说:“爸,要不要一起来?”

郁修善点头,“好,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三个人沿着三角梅的拱廊下到海边,郁穆把船放在海里,按动遥控开关,小船稳稳地乘风破浪而去,在身后拉出两道白色波浪线。郁穆大叫大笑,嚷着“爸爸姐夫你们快看”,鞋子踩在海水里也不管。郁修善一幅老怀弥慰的样子。只有李思川,在心里可怜着小钰母女。

李思川在东山岛上被好吃好喝的侍候着,有郁穆在眼前,再没机会问郁修善当年那桩车祸案的详情。

到了晚上,李思川说要回酒店,郁修善留他住下,他推辞说不必了。连小钰都不会做的事情,由他这样一个外人来做,实在不像话。在他心里,是不愿意拂小钰的意的。他住在小钰父亲的情妇家里,这叫什么事?郁修善也不再挽留,他和郁穆还有桃子女士陪着他在院子说些闲话,顺便等车来接。郁修善问:“那个岛的基建和设计工程你有没有意思?”

李思川惆怅地说:“看小钰的意思,是不希望我接这个单子的。”

“你已经问过她了吗?”郁修善不客气地挑明。

李思川嘿嘿一笑,不答。

郁修善也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气,只是叹了口气说:“难得你还以她的喜好为行为的标准。那就以后再说吧,一个荒岛,买就买了,也不指望它有什么产出。只不过是我想成为一个岛主的梦想,要延后几年了。”

“原来爸爸的理想是做桃花岛岛主,好风雅的梦想。”李思川大赞,又忍不住说道:“那就先种上树吧,十年树木。前几年先把花树养大,造房子倒是快的。别墅建筑都是一层的平房,连地基都不用打,反而是植物要花时间等他们长大。紫藤架、木香架、蔷薇架、凌霄架都是要的。还有春天的花树,移栽定植重新适应,有个三五年才能像样子。这些也不必过分设计,毕竟不是建造大观园,地方也有限。在海岛上,有野趣更好。哦,别忘了种上大面积的竹林。大树也需要,种池杉,不怕海水和盐碱。”

郁修善听得笑眯眯的,对郁穆说:“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郁穆说,“姐夫真了不起,什么都懂。”

这里正说着话,一辆车驶进来,桃子女士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这时候还有谁来”。郁修善微微皱了下眉,说:“郁穆,你二姐来了,去迎接一下。”桃子女士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思川想,这是郁修善和情妇的爱巢,肯定不会告诉他妻子,桃子女士不满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难得的是郁修善居然低声对她解释说:“我不知道郁香会来,这是她的新车。”

车子是一辆金色的兰博基尼,这样的颜色这样的车型,确实只要看车就能认出谁是车主了。而郁修善会对情妇这样低声下气的解释,只说明一个问题:郁修善对他儿子的娘是很尊敬很爱惜的。当然他对女儿也不错,出手真是大方。

李思川并不关心郁家的事,小钰也不向她父亲索要什么。这样的奢侈品在小钰那里是没有过的。小钰在结婚前的那辆跑车,也不过是辆莲花路斯特,后来有了孩子,换了低调朴实毫不花巧的宝马。李思川人在郁家,心却在小钰的身上,对妻子出身富豪之家,却自尊自立的为人处世态度,有无比的推崇。

当然这女人自立过了头,连丈夫都不想依靠,这一点他这个时候倒是忘得干净。

他看了郁香的车,心里说:“小钰真可怜……”

他不是可怜小钰的坐驾没有妹妹的好,而是可怜她没有可撒娇的对象。她的母亲要是还在世,她也可以恃宠而骄。

果然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好长时间没见过的郁香。郁香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裤装,挂着金光闪闪的小包,踩着极高的高跟鞋走过来。这么高的高跟鞋,也不知她是怎么开车的。

黄昏暮色,光线暗了,郁香没有看见这里还有别人。她先是见了迎上来的郁穆,笑着应答。待见了站在父亲身边的客人,惊讶万分,走近了打量了一番才说:“姐夫?怎么你也在这里?难道我姐也来了?好稀奇!这里已经成了郁家的正式大客厅了?”

她这话说得颇为无礼,尤其当着桃子女士的面。而桃子女士丝毫不动气地笑说:“二小姐这么晚了怎么来了?要是早一点,可以一起吃饭。你吃过了吗?”

郁香对着桃子女士说:“吃过了,不劳你费心了。郁穆,我车子里有最新款的无人机,去拿了玩吧。爸,我有事跟你说。”她又转头对李思川说:“姐夫这是要走?要不你等一下,我和爸说两句话就走,你可以坐我的车。这车你没坐过吧?试一下?我姐的车,那也叫车?”

李思川脑子一转,说:“好啊,我还没坐过这种车呢,正好搭二妹的顺风车,尝试一下高速度的感觉。二妹,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爸,你们进去说吧,我和郁穆研究一下无人机。”

郁修善无奈,只好答应。桃子女士抛下句“我去叫司机不用来了”,也转身离开了。

郁香挽了郁修善的胳膊朝屋子里走,还不忘回头问李思川说:“怎么我姐没来?你一个人?怎么回事?”又对郁修善说:“爸,看来都把你当观音菩萨呢,有求必应的那种。”

郁修善哈哈笑,看来十分愿意充当家里人的观音菩萨这一正面角色。

李思川和郁穆在院子里就把无人机的包装拆了,郁穆拿在手上,李思川在一旁指点,等他们的飞机在天上飞了一圈,郁香才从屋子里出来。

“喜欢吗?喜欢姐再买高级的。”郁香摸一下郁穆的头,对着李思川感叹说:“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啊。”

李思川觉得这样的情绪不给孩子听见为好,就岔开话说:“你倒是摸准了男孩的心理,买礼物买得真不错。我就忘了给小弟买见面礼。下次吧,下次我带婴婴回来,再补上。”

郁穆抬头看着李思川说:“到时候我就是舅舅了,我已经是长辈了不用给礼物了,我会给我外甥女发红包的。我可以把我的珍藏版的hallo kitty送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女生都喜欢。”

“婴婴喜欢猫,你这个礼物送到她心坎儿上了。”李思川笑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见吧。”

郁修善跟出来,对李思川说:“一定要把婴婴她们带回来啊。”

“我尽力吧。”李思川说,朝他们挥挥手,和郁香上了车。

郁香驾驶着车子,斜睨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李思川,说:“几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啊,既没胖也没瘦,也没老。你吃了什么?告诉我牌子,我也去买点。”

李思川笑笑说:“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还需要问我吃了什么?”

“比我姐漂亮吗?”郁香嘲讽地问,又道:“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姐比我漂亮,比我得爸爸欢心,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找的丈夫也比我的强。”

李思川大笑:“二妹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能比乐二公子强?乐二自从接手了乐氏集团的生意,已经把乐氏带进了五百强企业,市场做到了南美和非洲,我能和他比?”

“可是对老婆的真心,他不及你一个零头。”郁香挑一下嘴角说,“你是那种可以亲吻老婆走过的路的男人。乐从让?嘿,我爸就是他的榜样。”

李思川吓了一跳,“你们结婚才几年,不会吧,你是不是误会了?”

“哈哈哈哈,”郁香大笑,“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结婚时间长了,就不是误会了?就可以花天酒地包养情妇了?你觉得我父亲如何?他才一个外室而已,已经比大多数的男人规矩数倍了,你不也对他有不满?”

“我放在心里的评价就那么藏不住,被你看出来了?”李思川觉得郁香很有意思,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他有意卖好,以套取她的话,便笑问道:“那被爸爸看出来没有?”

“你的心里话哪里用看,根本就是明摆着的。”郁香说:“你和我姐结婚后回来过几次?连女儿出生都不告诉家里,我爸想看孙女,还得去你们家,好大的架子。我爸可是从来没来过我家的。”

李思川这下无话可说,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说:“那是你姐的脾气怪,倒不是你爸偏心。”

“我爸偏心,都偏到胳肢窝底下了,谁敢说他不偏心,我把他头拧下来。”车到码头,郁香把车停下来,等渡船。她静静地看着海面,低声道:“他最喜欢的是郁穆,是跑到美国去生的。但他最心爱的是我姐。我要什么,我爸给什么。但对我姐却是,她喜欢什么,他就想送她什么。这里面的区别大得很,别说你不懂。我姐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觉得欠她,这么多年下来,欠得恨不得送我姐一个王国。”

“他的王国,是留给郁穆的,你别瞎说。”李思川冷冷地说:“刚才他还对我说,‘我的商业王国,需要郁穆来继承’。”

“男人的直线思维,没儿子就像没男根。”她大笑、鄙视地说,连用词都不顾了,“以为有那东西就可以顶起地球,以为地球是围着那根东西转的,自以为是,自大成狂。呵呵,对男人来说,女人只需要子宫和乳房就足够了,其他都是多余。”

“喂!”李思川喝道:“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说的那样。”

“所以我刚才说我姐样样比我强,挑的丈夫也不是自大狂。”郁香说:“她眼光好,扔了乐从让,挑了你。而我为了跟我姐争,偏偏嫁了她扔下不要的,苦果自己吃。我跟你说,跟人争是最没意思的,怎么争都是输。我姐就聪明,根本不和我争,连家都不要待,一个人在外面,省得受他们的闲气看他们的丑态,还要包涵他们的为非作歹。”

看来郁香确实受了不少委屈,李思川不忍心,忙说:“不对吧,我和你姐认识的时候,你们已经在一起了。不是你姐挑三拣四,是脾气合不来。不过男人们这样做,也是你们惯出来的,你们怎么就不打上门去,抓破那狐狸精的脸?”

“今天那狐狸精请你吃饭了,你怎么不替你老婆抓烂她的脸?”郁香讽刺地看了他一眼。静了一会儿,又问:“对了,你今天去找爸是为了什么?”

李思川觉得这倒不必隐瞒,便说:“你姐天天晚上做噩梦,总是梦到她母亲车祸去世,我想找你们父亲问一下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姐当时难道在现场?”

“真相是什么?我爸说了吗?”郁香好奇地问。

“没有。你爸不肯说,郁穆又一直在跟前,我不方便追问。”

“哦,这样。”郁香沉默了一会儿。这工夫轮船来了,郁香把车开上去,找地方停了,才又开口说:“我姐还是不睡觉吗?”

“你知道她不睡觉?”李思川问。

“我们都知道,她在我们家里有个绰号,叫‘不睡觉的人’。我爸请过有名的医生,中医西医都给她看过,还请过和尚道士,都没治好。她小时候还有梦游的习惯,难得睡一次觉,就梦游。穿着睡衣赤着脚在楼上走,叫她也不应,有一次走到栏杆边上,硬要从栏杆上翻过去。我小,没亲眼见过,这都是我妈和家里的老佣人说的。”

李思川听的骇然,冷静下来,低声道:“梦游多发生在幼儿身上,十岁以后就很少有梦游症状了,这是神经系统发育不完全的原因,倒没什么严重的问题。”他想了想,又说,“梦游对梦游者的身体损害也不大,就是要注意周围环境会对梦游者产生的危险,像你说的她当时住二楼,翻越栏杆就危险了。”

“你知道得很多啊,”郁香看他一眼,“还这么冷静。据说家里人为了我姐这个梦游症很鸡飞狗跳了一阵,都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事,我爸请了一个保姆上夜班,就为了防止她梦游。后来她外婆把她接去住了一段时间才好了。”

李思川听她说着,又想起小钰的梦。连前世的记忆都被她翻了出来,怎么也说不上一个“好”字。他叹了口气,“二妹,各有前缘莫羡人。你不必想着和你姐争,你姐比你可怜多了。”

郁香讪笑说:“有你这样的丈夫,她多少可怜都抵得过了。你知道乐从让因为我不能生育,已经和他的小三双宿双飞了吗?我让我爸为我出头,他就给我买了一辆跑车。”她踢一踢脚下的车,“还劝我说,男人总是需要后代的。我妈为了我的事,去庙里清修,禁言一个月。对菩萨说,如果是她的错,不要降罪到她女儿的身上。我姐跟我比,谁更可怜?”

“你有父母疼爱,比你姐强百倍。”李思川认真地说:“丈夫不满意,换一个就是,没必要一定绑在一起彼此折磨。你如果离婚,你爸一定不会反对。你选择了忍耐,他只有以物质来补偿。你选择战斗,他也会无条件支持。”

郁香咬了嘴唇,沉默不语。

李思川问:“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都选择沉默和忍受,而不是离婚?这一点,你姐比你们都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离了婚我去哪里?”郁香冲口而出,“谁会娶一个离过婚又不能生育的女人?”

李思川冷血地说:“没有丈夫这个装饰品,你们就不知道怎么走出门了吗?那就莫怪坏男人薄情了,他吃准你们不会反抗,为什么不借机多踩两脚?想依靠他良心发现?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并不是所有出轨养情妇的男人都会娶情妇回家,也不是所有被出轨的女人都那么识相地死了,腾出地方给情妇。你们这是没有遇上真正恶毒的人,真正恶毒的人,是会为了目的杀人的。”

郁香打个寒战。

回到市区,郁香问:“你住哪里?”

李思川说:“还能住哪里?这里我熟悉的只有一间酒店而已。”

郁香笑,把李思川送去郁金香大酒店,老远看着大楼上镶着金字招牌在闪,黑夜里分外夺目。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招牌,看到自己的名字整天被人提起,滋味其实不好受。”郁香说:“我姐当时反对过,我爸不同意换,我当然就不反对了,还直说好。有我赞同他,我爸就高兴了,送了我一个小香家的包。”

“小香家?”李思川不懂,小钰很少在他面前提这些奢侈品的牌子,他也不关心。

“香奈尔嘛。”郁香笑他,“你不会在我姐那里没见过这个牌子吧?”

“没注意过。”李思川说。他真的没关心过小钰用什么牌子的包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他只注意过她的衣裳边是绣了金线的,镶了小镜子的,那些美丽的衣裳替她增色。小钰从不需要借名牌来助威,她只靠她的别出心裁来增添她的妩媚。

郁香不知道他已经想到久远前的事去了,继续说:“其实我也不喜欢的,一直嫌这个名字土。可现在我却觉得,这真是个好名字。男人家是靠不住的,想想有姐妹,心里倒还是有点安慰。”说着,到了门口,她把车停下,招呼说:“我就不下去了。你呢,明天还在吗?”

“既然你爸不肯说,我多留一天也没意思,明天我就回去,趁还有半天假,陪陪你姐和婴婴。”李思川说,“谢谢你送我回来。”说完,他伸手去开车门。

郁香再看一眼正要下车的李思川,叹道:“我年轻时也算是一个漂亮女孩,怎么就没让我遇上像你这样可爱的男孩?”

“天之娇女,普通人哪里能得到你的青眼?”李思川笑,又坐回去,“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吧?不是和你们一个阶层的,你会多看一眼吗?”

“可是,”郁香倒也不生气,而是真的烦恼着似的,说,“如果不是和我一样的人,我怎么能知道他是看上我的人,还是看上我的钱?看上我的钱的,在目的达到后,还不是一样会跑?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在同一阶层找,至少人跑了,钱还在。不至于人财两失了,名誉还要受损。”

“还有一种可能,”李思川说,“我忽然想起我刚才说的,‘真正恶毒的人,是会为了目的杀人的’。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那部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来了。穷小子和女友安排下杀人计划,设下了一个完美谋杀案,就为了谋杀穷小子的妻子。”

郁香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你怎么老是想些奇怪的东西?我就该是被谋杀的命?嫁个有钱男人吧,情妇为了上位要谋杀我;挑个穷小子吧,穷小子和穷女伴也要谋杀我。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为什么要和谋杀案牵连在一起?”

李思川笑说:“和你没关系,是我的发散性思维。你姐早就习惯我离题八万里的说话方式了……我们回到正题,你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呢?还是对你的眼光没信心呢?还是对男人没信心?还是只对爱情没信心?”李思川本着一贯的北京贫民的本事,把一件简单的事说得像是绕口令。

“老实说,我不知道爱情长什么样,”郁香脸有寂寞之色,“是不是会有书里和电影里那种热烈的爱情?我根本不认识它,也许它来过,我也错过了?我看你和我姐,倒像是有的。是有的吧?”

“有。”李思川不讳言。

有些男人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他爱过谁,但李思川不是这样的人,他爱的人,他一定会告诉她。

“我爱她,就像你说的,可以膜拜她走过的路。”

“所以她不肯来娱亲,你替她来。”郁香羡慕之极,问的话又回到原点,“为什么我遇不上这样的男人?”

“二妹,眼光放远点,别就看着鼻子底下。”李思川觉得有意思。他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小钰没有把离婚的事情告诉郁家。这事除了郁修善,郁家上下都是不知道的。从桃子女士到郁穆,再到郁香,仍然都把他当郁家的大女婿来看待。郁香也是,一见他就叫他姐夫,又对着姐夫大吐苦水,像是在对着兄长,一点不见外。正是因为她的这个亲热劲,才让李思川醒悟过来——在他们的眼中,他仍是小钰的丈夫,他们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有一个女儿,一家和睦幸福。

面对这个情况,李思川开心得恨不能马上和小钰说上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能逗她一笑。他心痒难搔,只想拔腿就走,但看郁香意犹未尽的样子,到底是忍住了。

“像你是吗?”郁香问。虽然她话里确实是承认他和她们不是一路人,但李思川明白她没有恶意。没等他回答,郁金又问:“你和我姐是怎么认识的?我好像没印象?”

“哦,这个啊,说来有意思。”李思川心情正好,索性坐沉了,讲起过去。“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酒保有事走开,我就去吧台里为自己调了一杯酒。正好你姐也去了这个酒吧,坐在吧凳上,对我说,‘手势不错,新来的?’”

郁香听了有趣,哈哈大笑。李思川也笑,“我说,‘是的,你想喝点什么?’你姐说,‘你觉得我喝什么好?’我说,‘含羞草吧。’然后就调了一杯含羞草给她。你姐对我笑,我看到她的笑容,酒还没喝,就已经醉了。后来就缠着她问她要电话号码,再后来就是你们都知道的了,我们好了,结婚了,一直到现在。”

郁香一脸惊叹道:“也就是说,我姐真不在乎男人的身份,哪怕是个酒保也无所谓。”

李思川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但一时也没想清楚,就说:“当然后来的相处也很重要,我们谈了大半年才决定结婚。有了这大半年的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心里有数了。也不是说,什么身份的人可嫁可不嫁,还要看人品。真要人品好,酒保也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职业,当然可以嫁。”

“你是说你自己人品好?”郁香再笑。显然李思川的开解确实有效,把郁香心里的郁闷解开了不少。

“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李思川倒也不假客气,大方地认下了,告别道:“好了,我进去了,你自己想明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家里人的想法,自己过得好最重要。”

“谢谢你。”郁香说,“嗯,我回去再想想。再见。”

“再见。”李思川下了车,站在车边,等郁香把车子开走了,才抬脚往酒店里走。

才没走几步,酒店大门还没到,就有人叫住了他。

“李兄,请留步。”

李思川先是走了两步,才觉得刚才的声音是在叫他。他左右看一看,看见停车场上有一辆车摇下了车窗,里面坐着一个人,正冲他招手。李思川借着灯光看过去,发现此人正是他刚才和郁香谈起的乐二公子,乐从让。

他纳闷地走过去,低头问:“怎么你也在这里?这么巧来这里吃饭?”

“巧什么,我是在这里等你,上车吧。”乐从让拍拍车窗,“我们聊聊,你总不会到了这里,连老朋友都不见。”

李思川无奈地摊一摊手,上了他的车。他那一颗想马上给小钰打电话的心,只得再搁一搁了。一上车,他就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一住进来,整个酒店的管理层就知道了,马上有人报告给了郁家,当然也会有人报告给我,我们都是郁家的女婿嘛。后来有人在路上看到郁香的车,说郁香车上有男人,我就想会不会是你,便过来等你了。这世上没什么恰好正巧的事,都是人在安排。”

乐从让倒是很坦白,什么都说了。

“你老婆送我回来,你躲在这里不见她,你们耍什么花枪?”李思川冷笑,“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不是他的儿子,怎么就学得跟他一个德行?”面对乐从让,李思川就不用客气了。他对这个人一直不爽,当年在他的婚礼上就暗摆了他一道,这个仇到现在也没报。他当时就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十年已经过了一半了,可以报了。

乐从让一贯的好脾气,对李思川的挑衅,他懒洋洋地应答说:“他啊他的,岳父也不称,爸爸也不叫,你的礼貌有点问题啊。”

“当面叫就完了,背后也叫,肉不肉麻?你这个家伙,一肚子坏心肠,你在停车场堵我,是想约我打架?”李思川继续不客气地说。

“打什么架啊,都是成年人了,有话好好说。你们北方人就是这样,一有事就打架,打架能解决什么问题?打架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乐从让这一下又变成了哲学家。

“打架可以解决热血问题。”李思川说,“有的人欠揍,就该有人去揍他一顿。”

“唉,你这个人太感情用事了,不是个好的谈话对象。”他拍拍李思川,“安静,安静。”

李思川皱着浓眉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别绕弯子。两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辆车里,待在停车场上,像什么话?你以为演黑帮片啊?走走走,去酒吧喝两杯,哥请客。”

“我开车,不喝酒。”乐从让说。

“哈哈哈哈,开车你不喝酒,倒是遵纪守法了,结婚不能出轨,这个教官没教过?”

“就坐这里吧,说两句话走。”乐从让一点不计较他的无礼,风度很好地说:“郁香对你说什么?”

李思川用极尽讽刺之能事的口气说:“郁香说她愉快地接受了你乐二公子弃妇的身份,正打算驾驶名车,遨游七国去呢。她一日不离婚,你的情妇一日不能转正,永远只能是情妇,除非你们恋奸情热,谋杀正妻。”

李思川想起刚才郁香还说,她今晚怎么就和谋杀案缠在一起了?和郁香谈起两个谋杀可能,这还没完,又和郁香的老公说起谋杀案来。也许是心里高兴,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就只能靠胡说八道来解闷了。本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恨就乐二又不肯去喝酒,活该被他讽刺。

“去喝一杯吧,车就别开了,这不正好,已经停在了停车场里,回头喝醉了,让酒店经理开间房就是了。”李思川拍拍他,“我们再在这里坐下去,警察会以为我们是在交易毒品的。”

乐从让的精神显然没他这么亢奋,再叹口气,说:“也好,那就听你的,去喝两杯。”

在酒吧,李思川要了个口味刁钻的鸡尾酒给乐从让,自己只喝加了冰块的清淡的加拿大威士忌。乐从让的心思不在酒上,看都不看细长杯子里颜色艳丽的酒,喝了一大口,摇摇头,皱了眉说:“你给我叫的什么?好难喝。”

李思川冷冷地说:“红粉佳人。”

乐从让这才看一眼杯子,马上叫道:“颜色不对啊。”

李思川暗好笑,继续糊弄他,“那就是血腥玛丽。”

乐从让端起杯子来看,再咂一口,品味一下,又摇了下头,说:“血腥玛丽?有几分像。但这里面除了番茄酱,还有别的东西吧?这到底是什么?”

他问李思川,李思川只管喝酒,不理他。他只好改问调酒师。

调酒师笑说:“确实是血腥玛丽,不过是加量版的。李先生刚才说要狂野血玛,我就调了这个。”

“啊?狂野版的血腥玛丽?”乐从让惊叹了一下,很有钻研精神地问道:“这里面都加什么了?”

“伏特加。”调酒师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我知道,”乐让从问,“还有呢?”

“黑胡椒、辣椒粉、酱油、柠檬以及大量的辣椒酱和番茄酱。”调酒师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强忍着又说道:“很少有人点狂野血玛,也就是李先生点我才调一杯,换了是乐先生,我就不敢了。这酒口味复杂,一般人接受不了。我本来以为这是李先生自己要的,没想到是给乐先生的。你要不喜欢,我给你换金汤力?”

“换,换,金汤力虽然普通点,但总是让人喝得愉快的酒。玛丽就玛丽了,还血腥,还加量血腥,我看这杯酒可以拿去腌牛排了,等下烤了吃。”乐从让说:“或者煮成汁,拌意面不错。”他把酒杯递给调酒师,“别浪费了李先生的一片心意,拿去腌牛排吧。”

他语气里带着讽刺,调酒师如何听不出来,忙收了杯子,把金汤力给乐从让递上,那杯加量恶搞版的血腥玛丽,他没敢倒,拿到后面放着,看看情况再说。

跟前没了人,李思川才慢吞吞地问:“找我做什么?我们好像没什么共同语言的。”

“闷,想找人聊聊。”乐从让喝着金汤力,反驳道:“还有,我们怎么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光是聊聊她们姐妹,就够我们聊一辈子了。”

“你还真没打算离婚?”李思川这下来了兴趣,“不离婚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为什么要离婚啊?你这人真奇怪,好像盼着我们离婚似的。”乐从让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李思川,“你为什么不离婚?”

李思川在这一刻好似忘了他已经离过婚了,用兄弟般推心置腹的口气说:“二哥,你不离婚,又这么个玩法,不够义气啊。虽然自家媳妇不是江湖兄弟,但江湖道义也好,夫妻情义也好,都讲一个‘义’字,是义就不能负,辜负了就悖了人伦。负情薄义的名声好听吗?旁人听见了,当面不说你,背后也有议论的。好比你我,背后不也要议论一下泰山老大人?说起来,总不会一直夸他义薄云天,情深似海吧?总会说到他逼死前妻冷落后妻,才使得女儿不亲夫妻异心的不义之举吧。”

“你有女儿,哪里知道没有孩子的苦?”乐从让只拣他关心地说,“郁香送你回来的,那一定告诉你我们的问题了吧?不是我的错呀,是造化弄人。你要知道,我们结婚后我这是第一次搞外遇。你要知道,有人结了婚也没和以前的断,结婚当天就和以前的情人出海,三天后才回来。你要知道,我和郁香结婚之前,是很干净没牵连的,我们也算是恋爱结婚了,是有感情的。你要知道……”

“你是不是不会喝酒啊,”李思川打断他,“怎么才一杯金汤力,就这样语无伦次了?什么叫我要知道?我还真不想知道。我要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你小子婚内通奸,包养情妇,郁香完全可以去法院告你一个重婚罪,你的罪证那么确实,自己都不否认,法院判你入监两年都怕你不上诉。”

乐从让瞪着李思川,好像在听他说什么天方夜谭,“要照你这么说,全天下一半的男人都要去监狱里过新年了。”

“哈,打击面太宽了,至少要扣除青少年和儿童还有未婚男士,这一下就要少三分之一了,还有像我这样的二十四孝好丈夫,奉老婆的声音如纶音玉旨,这样的男人在已婚男人中间也不会是少数,像我父亲就是。”李思川说到这里,自己琢磨了起来,“这是环境因素在影响人的行为,大环境里都是这样的现实,大家见惯不怪,也就不足为奇。而我是在传统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后来又在美国念书,不管是法律还是宗教都不支持这样的背弃同伴、违反合同、不信守诺言的行为,所以才视你们的理所当然为不道德。”他转问乐从让,“你也是在英国受的教育,怎么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你是不是把西方合同精神想得太过美好了?你说英国,那我就问你,查尔斯和卡米拉算不算背弃同伴、违反合同、不信守诺言?”乐从让辩驳道:“人总是自私的,有宗教有法律都不管用。”

“你还知道你是自私的啊?”李思川说,“因为你自私,就逼得老婆‘被’无私?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完全不考虑人家的感情,我怎么就想着要送郁香一个午夜牛郎,让她也自私一回,我倒想看看你是什么感受?”

乐从让叫起来,“你是个男人不是啊!怎么老是站在她们那一边说话?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男人找个女人替老婆生孩子,还不是让她老有所依?人老了以后没有家族作依靠,好凄惨的。”

“那年轻的时候看着老公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颠鸾倒凤,就很幸福了?”李思川怒斥道:“我说你怎么年纪轻轻,一脑子的封建遗毒?如果没感情了,就赶紧离婚,不离婚,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你们想有后代,OK,没问题,如果去看过了生殖专科,真是郁香生理上出了问题,她在心理上受到的挫折感难道不多过你?难道不该得到你最大的安慰和关心?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所做的,像是出自一个丈夫的关心吗?想要孩子,第一可以体外受孕再植入体内,这就是所谓的试管婴儿。第二可以找代孕,反正你们有钱,多少钱都没问题。重赏之下必有勇妇。第三还可以收养。可是你呢?你用的方法,恰恰是最无耻的一种,偏还找借口说是为了‘她老有所依’。依我来看,她活不到需要你提供的那个依靠的年纪,就会被你们活活气死,就像郁金的妈妈一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问道:“郁金的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乐从让不提防他突然这么来一句,下意识地说:“我怎么知道?她死的时候,我才几岁。”

“你后来就没听说过关于这件事的一点流言蜚语?”李思川紧跟一句。

乐从让吃惊地问:“你指什么?”

李思川自己琢磨着说,“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你想说什么?”乐从让也警觉起来。

“没什么,”李思川摇摇头,“我就随口一说。”

乐从让怀疑地看着他,“你的口气,不像是随口说,倒像是有了定论后,往前在推理。”

李思川打个哈哈,“郁香说郁太太为了她,去庙里当居士,清修去了,要禁言一个月。一个月不说话,也很难的。难得她为女儿做这么多,这么虔诚,把所有的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来。你们让老人操心劳累,太不应该了。”

乐从让显然是刚听说这件事,沉默了好一阵儿不说话,脸上隐有恻隐之色。

李思川看在眼里,心想:“这乐二还没坏到家,还有良心,不算彻底的坏人。”

乐从让喝一口酒,抬头问:“你不是怀疑郁香的妈妈和郁金的妈妈的死有关系吗?怎么又同情起她来了?”

李思川想这乐二还有点脑子啊!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疑问,怎么在男女问题上就缠夹不清?

“那是郁金的问题,和郁香的妈妈对你这个女婿是不是关心,是两码事。我从来不搞连坐那一套,就算郁香她妈妈对不起郁金的妈妈,也不能怪在郁香的头上。还有,不只我是这么认为的,连郁金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从来就没有不认这个妹妹,只不过不亲而已。”

这句话一出口,李思川就觉得说错了,他不该在乐二的面前夸郁金。果然乐二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口气也变得轻软了,“郁金这个女人,世上少有。李兄,”他对李思川感叹,“我自己就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了,从来不用羡慕任何人,但我羡慕你好运。你一个家世平平的人,可以娶到郁金,说不定上辈子是在庙里清修禁言了一辈子来的。”

“喂,别人的老婆,拜托你不要惦记了。”李思川不客气地说:“你娶郁香,是不是没安什么好心?”

乐从让笑一笑说:“李兄,退而求其次,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恶心的男人。”李思川揍了他一拳。

“我刚才就说过,我们两个有共同话题,光是谈她们姐妹,就可以谈一辈子。你说,我会离婚吗?”乐从让没还手,摸摸膀子说。

李思川眼睛变得冰冷,“你这个家伙真是欠揍,我是猪油蒙了心,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喝酒,称兄道弟。就凭你这样的坏心眼,就不配有儿子。你看看你身边的哪一个人做了恶,没有受到过惩罚?法律判不了的,命运会来判。为善作恶,都在人的一念之间,我本来还以为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想到你连那一点都不想留。你那颗肮脏不堪的心思,把你所有的德加在一起,都不够你抵消的。”

他一手把乐从让的杯子扫在地上,“你也配喝金汤力?你也配和我一起喝酒?你连血腥玛丽都不够资格,你就该喝烧刀子,让烈酒烧穿你的狼心狗肺,烧得你肠穿肚烂,烧成一团血污才好。”

他一口喝光自己杯子的威士忌,把杯子同样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回到房间,心里仍然像烧了一把火,好像有一杯烧刀子滑落进了他的胃,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去淋了个冷水浴,才算安定了些。披上浴袍,他给小钰打电话。这个电话延迟了三个小时,想说的话变成了小猫的爪子,在抓挠着他的心。

电话铃声在手机里响的时候,他默默祈祷:小钰接电话,小钰接电话。他看一眼搁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已经半夜了。但愿小钰还没睡,但愿没有吵醒她——要是把她从睡梦中吵醒,那他又要不安了。

好在小钰马上就接了,用清醒的口气问:“思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李思川听她这么温柔多情地问,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他柔声说:“就睡了,想你了睡不着,就想着能不能和你说声晚安。你好吗?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小钰在电话那边轻笑,说:“你这人啊。”

她这么似嗔似怨的娇嗔口气,让李思川暴躁的心安静了下来,“我这人怎么了?”

“就会得寸进尺。”小钰说,“你让我招待你父母,自己却出去躲清净。你去哪里了?”

“我要求证几个数据,就来工地现场勘查来了,明天就回去陪他们。辛苦你了。”李思川难得和她这么闲聊家常,虽然他是说谎了,但这个谎说得倒也不算差得远——他的确是来现场勘查几个数据,这一点没有说错。

“也没什么,他们带婴婴去科技馆玩了一天,倒让我休息好了。”小钰说:“白天休息得好,晚上就睡不着了。”

李思川赞道:“真有想法,让婴婴去科技馆发泄下精力,她累了就不会磨着你陪她了。这几年都是你一个人带婴婴,也实在辛苦你了。”

“思川,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觉得辛苦。再有,这段黄金时间是我从你手里夺来的,我心里非常清楚,谢谢你肯让我这么任性。”小钰缓缓地说:“思川,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自私,想独占和婴婴的相处时间。”

李思川知道,那是她在弥补自己和母亲相处时间太少的遗憾,他现在是明白了,点头道:“我明白的,你不用道歉。还有,”他问,“你有宝宝了吗?”他算了时间,差不多该有的就有了,如果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小钰笑了,“李絪婴医生诊断有误。”

“那你想再要一个吗?”李思川问,在等回答的当儿,他握紧了手,手心攥得出了汗。

小钰在那边停了一下,又说:“思川,我不认为我有那个福气再拥有一个孩子。那样的奢望,对我来说,太遥不可及了。连婴婴我都认为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我要是再贪心,会有惩罚的。”

“小钰,你是在借惩罚你自己,向某种你认为存在的神灵赎罪吗?”李思川小心地问。这是他刚得出的一个结论,他需要得到小钰的证实。

“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的母亲,她带着怨恨和屈辱,那么年轻就离开了我,我凭什么能安心躺在她的牺牲上享福?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而她牺牲了那么多。”

小钰在这个新年的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心平气和地讲出她的困扰,这算是李思川努力争取的结果吗?李思川希望是这样的。他不希望这单单是出自小钰的忏悔。她的这一段深埋心底的思想,不是向神父忏悔的祷词,李思川不是她临时抓到的忏悔牧师。

“但你在这个自我惩罚的过程中,又牺牲了我。”李思川提醒她,“小钰,你对我不公平。”

“思川,除了这个,其他的,我对你不好吗?”小钰总算肯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了,不再是一味地推开他,用冷言恶语伤害他,逼他离开她。

李思川想起那些甜蜜的时光,感叹说:“人都是贪心的,你对我太好,以至于我不舍得离开了。世上没有你那么傻的人,有了幸福不敢去享受。不过好在你总算是承认和我在一起是幸福的,离开我是为了自我惩罚。这样我也不算太难受了。”

听他这么委屈地诉苦,小钰又笑了一声,“思川,你是我挑的,是我求你和我结婚的,你总不至于怀疑我会选自己不喜欢的。”

“小钰。”

“啊?”

“你要是不想睡,我们再说说话吧。”李思川幸福得找不着北,他不舍得放下电话,这样亲密的谈话在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说什么呢?”小钰看来白天真的休息得很好,有精神陪他深夜闲聊。

“我最近对认知科学感兴趣,我觉得你也许也会有兴趣。”

“你说说看?”

“理解人的意识过程是个演化论、自由经济层面的理解世界的领域,比心理学更过瘾。演化论让我们理解人类,自由经济让我们理解人类社会,认知科学让我们理解人。像你这样敏感的有某种通灵感应的人,认知科学更有助你的心灵净化。”

小钰疑惑地说:“怎么忽然想起这么精深的问题来?你是在试着分析我吗?从心理学的角度。”

“小钰,你说对了。传统上这个功能我们是去求诸心理学的,但是信度效度都不够理想,认知科学能够在分子层面神经元层面,以神经递质脑区的角度,帮助我们理解自己和他人。如意识到情绪是客观的,外源性情绪因素会影响人的道德判断,让我们确认道德判断不是纯理性产物。”

“那是什么呢?”

“我不是还在探究吗?我就是把我的新发现和你探讨一下,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发现。”

小钰笑起来,“思川,你真是一个书呆子。”

第二天是中午十一点的飞机,李思川想还有时间,可以替小钰去尽一下心。他让酒店前台给安排一辆车,请服务小弟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去酒店的花廊里挑了一小束茉莉花,麻烦卖花姑娘换下淡紫色带银色亮点的彩纸,裹在白纸里。

花房姑娘热情地说:“李先生,这是从印度空运来的茉莉花,现在这个季节,本地的茉莉花还没开呢。你是要把花带回北方去吗?郁小姐在新年里看到茉莉花,一定会高兴的。只是用白色的纸包,会不会太素了?”

李思川不答,指着花桶里另一种白色的花说:“那是姜花吗?”

“是的,这是姜花。”花房姑娘捧起一束姜花来。

李思川凑近一闻,立马被这香味香得五迷三道的。他连打两个喷嚏,直说好香。

花房姑娘说:“这是从印度尼西亚空运来的,本地的姜花也还没开呢。”她抱歉地笑一下,好像她是司花仙子,就该为花儿不在新年里开放而负责。

李思川也笑一下,说:“这个也要,就用这个纸包吧。”他指着换下来的银点紫色的纸,趁花房姑娘包裹的时候,又去找了一小束白色的铃兰花来,“再加这个。这个用粉色的纸,要是有小猫图案的就更好了。”

花房姑娘找出一张印满了hallo kitty图案的粉色纸飞快地包好花,满面笑容地问:“这个英国铃兰是从云南空运来的,送给你女儿再可爱不过了。李先生怎么不和郁小姐她们一起回来?我们都想看看小郁小姐长什么模样呢。春节可以见到她们吗?”

李思川做个无奈的动作,“我在这里没有秘密了?”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郁小姐是这里的老板,她的消息,我们总是知道的。”她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扁盒子,把三束白色的花都放进去,再用软纸垫好,盖好盒盖,剪一条彩带扎个蝴蝶结。

李思川伸手掏钱包,花房姑娘说:“不用付钱了,这当是我送给郁小姐的新年礼物。”

“这怎么可以呢?”李思川倒不好意思了,他放下几张粉红色的纸币,“我会把你的问候带到的。新年里,人人都需要礼物,给自己买束花吧。”他从花桶里抽出一支香雪兰,“这个送给你,配你的毛衣很好看。”

“你真有心,李先生。”花房姑娘开心得脸都泛起了粉红色,“我在这里卖了这几年的花,这还是第一次有顾客送我花呢。谢谢李先生。”

李思川冲她笑笑,点头道别,拿了长盒子上了停在酒店门口的车。

司机戴了白色的手套,穿着制服,训练有素地先问好,然后说:“现在就去机场吗?请问是几点的飞机?”

李思川坐好,把盒子放在膝盖上,说:“11点零5分的飞机,时间还早。”

司机嗯一声,听他说完。

“我想去一下福安墓地。”司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把车往郊区开去。

福安墓地葬着小钰的母亲,李思川上次来,还是新婚时陪小钰来过,这么多年没来,有点想不起具体在哪一处了。好在他从事的职业是与方位有相当关系的,他看了一下周围,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下位置,不多久就找到了金缨女士的墓地。墓碑上那和小钰酷似的脸还是那么温婉地对着他微笑。

李思川从纸盒里取出那束最先买的茉莉花供在墓碑前,想了想,在心里说:“妈妈,我替小钰和婴婴来看你。”

小钰昨晚说,她的一切都是她母亲给她的。她的生命,她的财富。她没有说的是,因为金缨女士的早逝,还造就了她的孤僻和冷傲,也就是她整个人的性情、性格和世界观。如果她是在像李思川那样完整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不可能是现在这个谜一样的霍小钰,带着几分超脱的灵异和隔世的冷漠,那让她的美丽超越了人间的烟火气,像一个从聊斋里走出的女鬼或狐女,迷惑住了李思川这个书生公子。

他把花束外面白色的包装纸打开,拿起花束小心地插进墓前的石瓶里,再从姜花和铃兰花束里各抽了一支插进茉莉花束中,算是小钰和婴婴的心意。

小钰曾经说过,郁金这个名字是她母亲取的,郁金除了是一种绿色的樱花,还是姜科的一种粉红色的花。在没有粉色郁金和绿色郁金的时候,姜花也就代替了她。

小钰也曾经说过,她妈妈最喜欢白色的香花,茉莉、栀子、玉簪都是她喜欢的,在她的记忆里,她妈妈常年都在家里插这些香花。是以李思川在为故去的岳母挑花时,第一眼看到了茉莉花,就选了它。不过后来又加上姜花和铃兰,还是得了花房姑娘的一句话提醒,她说“你是要把花带回北方去吗?郁小姐在新年里看到茉莉花,一定会高兴的。”就为了这一句话,她又多做了两笔生意。

李思川不算是个浪漫的人,在追求小钰的时候也没送过她花,甚至在他整个青年时期,追那些陪他成长的女孩们的时候,也没送过任何一位姑娘花。现在小钰得他一束花,还是搭的看望岳母的顺风车。不过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小钰。等下他回到家里,捧了姜花和铃兰去看他的两个女人,压根儿就不会提他的这次晋江之行。

他盖好盒子,正打算走,就看见有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衣服朝这边来了。新年里来祭拜亲人的不多,整个墓地也就他一个人,他起初以为会是郁修善。如果他出现在这里,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毕竟酒店上下,都是他的耳报神。但他转头过去再看,才发现不是郁修善。郁修善没有这么宽的肩。

他愣一下,迎上去叫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久未见面的金焰拍拍他的肩,从衣袋里摸出一束香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插在墓碑前的香炉里,静默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说:“听说你来了这里,我就来了。你回来,都不来见见小钰的娘家人,太没规矩了。”

听说?听谁说呢?酒店的服务生、花廊的姑娘、司机,李思川在这里,真的没有隐私。

在金焰点香默哀的时候,李思川也跟着默哀,听他开口责备他,便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该死,我只想着要来祭拜一下岳母,忘了舅舅了。”

他是真的把小钰这个舅舅忘了。他来这里寻求事情的真相,问了郁修善,问了郁香,甚至问了乐二,就是忘了去问一问金家的人。如果真有真相,他们才是真正掌握的,并且不会隐瞒的。知情人就在这里,而他却忘了个干净。

金焰显然对他的忘性十分的不满,哼了一声,拂一拂墓前的石阶,坐了下来。

李思川陪着坐下,看见金焰摸出一包烟来,忙取过他的打火机来,恭恭敬敬地为他点上烟。金焰深吸一口烟,吐出来,沉着声音问:“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李思川说:“过新年,正好有假。”

“那小钰母女呢?”金焰又问。

“她不想见她父亲,让我代她来的。”李思川这句谎话说了多次,这才觉得有点说不通。

果然金焰不信,“没有这个道理。她不想见她父亲,你却想见。”

“她求我来的,本来我也不想来。”李思川死鸭子嘴硬,硬挺着说。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她会求你来看她父亲?”

李思川装不下去了,“舅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们离婚的事情,是她打电话亲口告诉我的,我会不知道?”金焰皱了眉不耐烦地说:“我问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离婚,她又不肯说,只说,‘我现在安心了’。是不是你这小子在外头有什么花花事,让她不安心?”

李思川愁眉苦脸地说:“舅舅,你信吗?要是这样,我会巴巴的一个人过来,替她扫墓?我求她不要这么做,就差跪下求她了,可她不听呀。她这个人,说一不二的,我哪里斗得过她?你看,都过了一年了,我还在想办法挽回,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回来找她爸问个清楚了。”

“问清楚什么?”金焰来了兴趣,“我看你也不像是郁修善那样的人,不会做出那种没有道德的事情来。小钰的眼光我是相信的,我自己的眼睛也不会看错人。何况她还和你生了个女儿,她自己就等于没有父亲,怎么舍得再让女儿过和她小时候同样的生活?”

李思川像找到了知音,拼命点头。又说:“舅舅,你有没有发觉小钰其实是在替她母亲活着?因为她小时候家庭不完整,她也就不允许自己过完整的生活。她的生活越完整,她就觉得愧疚越多。她活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越过了某种界限。”

李思川昨晚才发现小钰的这个隐藏在思想深处的内疚感,所以他不再怪小钰对他冷酷。他想他这次回来是回来对了,深入到她的出生地,才能设身处地地从她的角度去想问题。他一早来墓地,也是想通过冥想来想通一些疑问。就像他对小钰说的:在分子层面神经元层面,以神经递质脑区的角度,理解自己和他人。情绪是客观的,外源性情绪因素会影响人的道德判断,以确认道德判断不是纯理性产物。

这是他最近在思考的问题,他从心理学的方面搞不通原因,就要换一个角度去求证她的怪异行为的合理性。他确实如小钰所说,本质是个书生,灵异世界不是他愿意接受就可以接受的,在这三十年的认知过程里,他的思维已经早就置换成了理性思考的神经元。

而小钰,却是最最感性的一个人。

正因为他们之间彻底的不同,才会互相吸引,即使是离了婚,也割不断内在的吸引。

金焰久久没有说话,吸完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还是李思川先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道:“舅舅,小钰的妈妈,是自然死亡吗?会不会那起车祸,是人为干扰的结果?”

“我也起过这样的疑心,”金焰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说,“我去交通大队查过车祸记录,也查过一些人的行踪,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那为什么小钰会对这起车祸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以至在梦中不断的梦见,频繁到扰乱了她成年后的生活。”李思川说:“我总怀疑她是不是当时在场,看见了她妈妈的现场惨状,才会使她摆脱不了噩梦的侵扰。”

金焰吸完了第二支烟,再点一支,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们这里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民间,尤其是老人,出了事情,习惯上是去向神灵询问答案。我的母亲,小钰的外婆,她的身份在乡间是一名高等级的巫祝。小钰的母亲去世后,我不想让她生活在后母的身边,就把她接回家来抚养。她从那时起,就生活在盘香的青烟缭绕中。当我发现时,小钰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当她睁着眼睛看着虚空时,你会相信她能看到些什么。我当机立断阻止了这种情形的继续发生,把她送回郁家,逼郁修善立下誓言,不会待她有亏。小钰回去后不久,就有了梦游的症状。郁修善请了医生治不好,又来求我,我只好再接回家来。不知我母亲给她吃了什么药,还是施了什么咒,小钰夜间的梦游停止了,吓人的眼神也恢复了,那以后她才像一个正常的少女。”

他这一篇话听得李思川毛骨悚然,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起他和小钰婚礼上的那个穿一身深色衣服的老妇人,瘦小黑矮,毫不起眼。不介绍的话,他完全想不出这会是那么美丽的小钰和金缨女士的生命来源。

“以后小钰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我都不会惊讶,所以她说要结婚,我马上就把户口簿为她准备好了。她肯迈入正常人的生活轨迹,我都想去祷告一下神灵,哪里会阻止。何况你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感情的好青年。”

他说的是托付感情,而不是一般人会用的托付终身。可见在他们眼里,并不认为他们会天长地久。李思川想,所有人的婚姻都应该得到祝福,但显然,在他的婚礼上,妻子娘家的人,并不想祝福得那么长远。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几年,北方有一些所谓的神童天才,可以隔空猜物、意念认字,小钰该不会就是这样的神童吧?”李思川带点嫌恶地问。

金焰收起香烟盒和打火机,转头看着他,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可怕,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总有点不洁的感觉。可是小钰却是那么有洁癖的一个人,毛巾浴巾只用白色,卫生间一块带花的瓷砖都没有,雪洞一样。”

小钰的生活很精细,各色丝麻的衬衫穿过就换,一天刷五次牙,早晚各洗一次澡,天天洗头发,定期修指甲洗牙齿,皮包手袋鞋子围巾用过必清理干净。好在李思川本人也是个爱洗澡勤换衣的人,在生活细节方面也算是合拍。

金焰笑一下,再问:“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些灵异?”

李思川想起她那么梦呓,只好承认,“有。”

“什么感觉?”

“恐怖。”李思川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小钰是有些异常的。

“那是否不洁?”金焰再问。

李思川怔了一下,“那倒没有。”

金焰再笑一下。

“可这不一样。”他像是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了。”

“那我告诉你,在小钰做我母亲的助手媒介时,确实帮人通灵。我们这里是侨乡,总有些夫妻母子分散几十年联系不上的。那些老人们在离世前想知道丈夫还在不在人世,当年去了南洋的儿子如今在哪里,去求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为这些老人举行仪式,小钰总能说得八九不离十。”他的思绪陷入回忆中,“我都奇怪为什么小钰会知道那些在她出生几十年前就离开了的老人的事情。”

李思川自己学习过一个学期的心理学,他立刻用他的专业知识回答说:“你母亲事先催眠了小钰,告诉她一些早年的事情,等仪式开始,再次催眠她,诱导小钰说出她告诉小钰的故事。”

“就这么简单?”

“是的。”李思川说:“我一向尊老敬老,我自己的奶奶也有九十多岁,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她在一起,她对小钰也很好,把她出嫁时的首饰都给了小钰。可对你母亲,我实在尊敬不起来。她这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望,摧残幼儿的心智……你居然不制止?”顿了一下,他又说,“哦,对,你制止了。把小钰送回她爸爸那里。但那个环境同样对她一点益处都没有。”说到这里,李思川恨不得早三十年认识小钰,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陪她游戏陪她玩,给她一个健康阳光的生长空间。

金焰却说:“我不认为就是这么简单,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钰确实能看到一些东西。别的不说,你就没发现小钰找东西特别灵?”

李思川呆了一下,“这个倒是。我有什么东西放失了手,想不起来,去问她,她总是一口就能回答上来。”

“你没觉得奇怪吗?”金焰问。

“没有,我只当她心细。本来她做这行的,就是特别心细。她用金丝掐珐琅花,可以做一天,不说一个字。”

“掩藏得真好,不是吗?”金焰意味深长地说:“以她在本地的名气,我从不看好哪一个男青年可以成为她的丈夫。她那几年订了婚又退婚的,不过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只有你这样的外乡人,才能把她当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和她谈谈恋爱结个婚。我承认是我母亲误了她,不过小钰本身也确实非一般人可比。”

李思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照金焰的意思,是小钰藏起了她的本事,扮成一个普通人,纡尊降贵地嫁了他,过了几年不想再忍受他的蠢笨,就离了婚。结局跟前面那几个蠢笨的男青年一个样。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角隐”。这个词是日本汉字,指新娘子出嫁时穿的那一套白色婚服“白无垢”的发罩部分,那白色的头帕就是为了把她的角藏起来。李思川想:“原来我大学时代看那么多的日本漫画,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乐从谦呢?”

“谁?”金焰问。像是从来不认识有这么个人。

“乐家大儿子,乐从谦。乐从让的堂兄,他不是和小钰谈过恋爱,还举行过教堂婚礼的吗?后来他死了,小钰为他伤心了好几年的那个乐从谦?后来她和乐从让订婚,难道不是乐从谦的影子在影响着她的感情?”

“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金焰甚是惊异。

“乐从让。”李思川说。他想可能舅舅真不知道,依小钰的脾气,她不想说的,别人就是不会知道。哪里像他,曾经被女人包养这样的事也会当作谈资,说给妻子当个笑话听。小钰当时没什么反应,现在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安了。像她这样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就算当时不发作出来,事后也会存在心里挽成个疙瘩不舒服的吧?除非真的不把他当回事。

那她到底是当回事了,还是没当回事呢?李思川又不安了,恨不得马上找到小钰去问个明白。

“乐从让怎么知道的?”金焰问。

李思川一愣,“不知道,也许乐从谦告诉了弟弟?”

“也许是乐从让胡编的?”金焰说。“谁还知道这件事?你问过小钰吗?”

“没有,我哪里敢问她。问她也未必会说。”

“那你怎么就肯定不是乐从让编来让你难受的?”金焰到底老练,问的问题都在关节上。

李思川说:“我问过安祖,他的神情让我相信乐从让说的是真的。”

他把当时的情形讲一遍,婚礼上乐从让是怎么讲的,后来蜜月时安祖又是怎么做,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如果不是真的,安祖不会避而不谈,他一定会像你一样问,为什么不是乐二编的。”

金焰点点头,“这个分析合理,那你还是去问陈安篪吧。”想了一下,又说:“我想起来了,乐从谦做过我的学生,人很聪明,比乐从让聪明多了,成绩品行各方面都不错。他爱好音乐,在高中时曾经组建过摇滚乐队。他是弹电子琴的,会作曲。家里有钱供他花,那支乐队的乐器和资金赞助,都是他提供的。他比小钰高好几届的,怎么就遇上了呢?”

李思川提醒一句:“同乡会?他们都是在伦敦念书的。从家乡新来了学弟学妹,高年级的去迎接安排一下,也许就认识了。”

金焰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的惋惜之色,“怎么就死了呢?多好的一个年轻人。乐家要是有这个儿子在,实在是轮不到乐从让当接班人。”

李思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来这个乐从谦是个人物,不仅小钰喜欢他,连金焰这个当校长的也称赞这个曾经的学生。一个多年的高中校长,每年要送走那么多学生,如果不是特别突出特别优秀的,很难让他会记得住。用他的上一句话套过来,就是“怎么就死了呢?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小钰要是有这个男朋友在,实在是轮不到李思川当她的丈夫”。

李思川愤愤地说:“很多人在高中是好学生,出国之后就成了浑蛋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富家弟子,个个出去花天酒地泡洋妞,不出去乱来的也是在宿舍打麻将混日子,临回来了就去弄一张克莱登大学的文凭,租件黑袍子拍张照,算是对父母有个交代了。”

金焰听了呵呵直笑,拍拍他的肩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机场了。小钰的事,你要有心挽回,就去问一下陈安篪,他们表兄妹一向亲厚。要是小钰不愿意说,算了就让她去。她爱怎样就怎样,像她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拉出来是很困难的。”

李思川只能点头:“那就这样吧,谢谢舅舅告诉我这么多小钰小时候的事,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对小钰可能就不会那样漫不经心了。她小时候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啊,太悲惨了。”

金焰哀叹一声,不说话了。

一个是外甥女,一个是母亲,他再心疼外甥女儿,也不会对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有什么微词。他能够两次出手救这个外甥女,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思川和金焰在墓园门口道了别,金焰开车回泉州了,李思川坐回车里,让司机去机场。车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司机估计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李思川在这里的信儿应该是他通报给金焰的。作为一个告密的人,面对事主,也确实尴尬。

一辆车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气氛有点沉闷。司机打开车载音响,放起闽南民歌来。李思川这几年也学了几句,不再是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一句都听不懂,这闽南民歌听在耳里,竟有些熟悉的感觉来。一曲流行多年的《爱拼才会赢》唱完,换了一个清脆动人的嗓音在唱一首小调,曲调很是轻快,一听就是民歌的调子。李思川听了两段,问:“这是邓丽君唱的吗?”

司机没想到他会说话,忙回答说是,又把声量调小一点,方便两人交谈。

李思川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就听清最先四个字‘六月茉莉’,后面是真正美还是真正香?”

司机说:“六月茉莉真正美,郎君仔生做真古锥。古锥是闽南语,就是可爱,或者是天真不懂事的意思。”

“哦,真古锥,很有意思。”李思川说。

这曲子节奏明快,曲调简单,四句一段地来回唱上几遍,李思川都会哼哼了。

到了机场,他谢过了司机,才要付钱,司机说这是酒店提供的贵宾服务,不能收费。把车头一调就开走了。李思川一手挽了简单的手提行李,一手拿着装花的扁纸盒子,去换了登机牌,坐在候机室里等上机。他脑子里老是回旋着那首《六月茉莉》的旋律,想哼哼两句,又唱不全歌词。

这样的情形颇让人烦恼,他索性用手机上网,搜索了这首曲子来听。除了有邓丽君版的,还有凤飞飞版的、蔡琴版的,不过都是闽南语。最后看到有一个国内的女声组合演唱的普通话版本,下载一听,这才合了耳朵。

这三个女声合唱的版本舒缓忧伤,唱出了爱情求而不得的千古哀愁。听在李思川这个伤心人心里,竟是万分的贴切。

“六月茉莉真正美,花开要得那并蒂莲。爱情若不能成双对,怎不教人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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