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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清晨

世间所有的清晨蓝紫青灰

主角:李思川,郁金
《世间所有的清晨》中的李思川郁金是很有趣的人物,作为一部言情风格小说被蓝紫青灰描述的非常生动,看的人很过瘾,《世间所有的清晨》讲述的内容是:海归建筑师李思川对在party上遇见的神秘的黄金女郎“小钰”一见钟情,之后展开追求,成功的成为了“小钰”的男友之后才发现,“小钰”的原名是郁金,是晋江首富郁修善的女儿。李思川本想退缩,郁金却在此时向李思川求婚,两人结为夫妻。婚后,郁金生下女儿,渐渐出现心理问题,她拿出偷偷拟定的遗嘱逼迫李思川离婚。原来她和李思川结婚就是为了脱离父权的控制,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李思川愤然签字离去,冷静下来后,为了明白妻子的心病,选择去美国修了心理学。归国之后两人再度相遇,李思川强势回归郁金的生活,并通过蛛丝马迹得知了郁金身上严重的心理问题的原因,那是对母亲惨死的愧疚,对背叛母亲的父权主义父亲的爱恨交织,对初恋情人的欺骗的伤感……得知这一切之后,李思川用尽一切手段回归家庭,用耐心的爱解开了郁金十几年的心结,回到了她身边。...
状态:已完结 时间:2021-03-19 0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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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川在飞机上做了个梦,梦中他带了小钰去吃日料。小钰要吃刺身,他要吃铁板烧,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结果是他在楼上吃铁板烧,看厨师拿了泥瓦匠的瓦刀花哨地翻动神户牛肉。小钰在楼下吃刺身和寿司,看厨师用柳刃刀片下金枪鱼盖在饭团上。

梦中他动了一下,深为不安。

即使在梦中,他也觉得不应该为了一顿饭就抛下妻子。他想把梦继续做下去,他一定要纠正他的错误做法,哪怕是在梦中。梦就是现实的投影,现实中他确实是抛下了妻子,两人各吃各的饭。在一起吃饭才是一家人,在一起睡觉才是夫妻,他不允许自己再犯错误。

好在是梦中,梦可以继续做下去。

梦境在他的心理暗示下继续发展。他正吃着盐煎鲜鲍,喝着清酒,小钰上来了,坐在他身边,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喝下杯中的残酒。他高兴了,搂着小钰的肩,和厨师聊起天儿来。厨师很高兴,替他又续上一瓶酒。他喝酒吃肉,吃得大饱,和小钰回到房间。

房间是榻榻米,已经铺好了被褥。他拉了小钰躺下,难免做点枕席上的事。一夜酣眠后,他十分舒畅地醒来,看看枕边人,忽然觉得那不是小钰。

这个女人似小钰又非小钰,但确实是昨晚和他一起回到房间里来的那个人。这时候他才想起,当时这个人从楼下上来,坐在他身边时,他就已经觉得她不是小钰。小钰不是长这样的,但小钰究竟长什么样,他却说不上来了。或者说,她是小钰,但小钰不是长这个样。因为不是长这个样,那就不是小钰。非但脸不是他记忆中小钰的脸,连身子都不是他熟悉的小钰的身子,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小钰。

但他却把她当作了小钰,她也替换成了小钰。她一声不吭地挨他坐下,喝他杯子里的酒,跟他回房间,享受他的妻子才能享受的温柔怜爱。他那一腔的爱怜啊,倾注了他那么多的感情的温柔的夜,就那样被陌生人夺了去。

那小钰去了哪里?

他惊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到底是谁?她轻轻松松就占据了小钰的位置,还让他误认为她就是小钰。

他吓得醒了过来,后背惊出了汗,衬衫都是凉的。而飞机已经落了地。

梦中的事太让他惊恐,他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他下了飞机,出了机场,走到等出租车的地方,抬眼一看,前面起码等了几百名乘客。

他这个时候心乱如麻,实在耐不下心来排这么久的队,放弃乘出租车的想法,改去搭磁悬浮。好在他行李不多,一个手提行李包,一个纸盒而已。等他上了磁悬浮,才想起他本来可以直接乘地铁的,这样就不必到了龙阳路再换地铁了。

他想起他和小钰的正式开始,就是以浦东机场的磁悬浮为起点的。磁悬浮列车的迅捷,才能满足他此刻的迫切心情,所以在下意识里,就选择了磁悬浮。可惜的是磁悬浮轨道不够长,到了龙阳路仍然要下来换地铁。

在龙阳路站上地铁,人就多了。新年人人出门来玩,车厢里都是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青年男女。李思川这会儿心绪烦乱,觉得什么都不如他的意。他眼前一个男人头发染成金黄又炸成朋克,鼻子上还镶了一个环。他手臂里搂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穿一身黑,黑色小皮裙下是黑色渔网袜、恨天高的露趾踝靴,这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他想他要是在机场就上地铁,肯定能找到一个位子,不至于这会儿被挤得站不稳,逼得看朋克男的头皮。他忘了他当年年轻的时候也是冬天去看gay游行还嫌人家穿得多了的往事,如今的李思川只是一个平庸的白领,略有些雅痞风,离当年的潇洒不羁已经很远了。

而小钰,在他心里,依然是当年的穿着美丽的金边衣裳,描了猫一样蓝色眼线的霍小玉。

地铁到站,他挽了行李拿了纸盒直接去小钰的家。高速电梯在两分钟内就把他送上了二十九楼。他步出电梯,伸手去按小钰的门铃,那铃声响了又响,寂寞地在空空的屋内传回隐约的声音,就是没人来应门。

飞机上的梦境还在恐吓着他的神经,他这才想起可以打电话。电话倒是很快就有人接了,小钰在电话那边轻轻喂了一声,他就哽咽了,说:“小钰你在哪里?你不会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吧?”

小钰扑哧一声笑,说:“思川?你怎么了?说什么梦话?”

可不就是梦话吗?李思川想,又问,“你在哪里?怎么不来开门?”

“你在哪里?”

“我刚下飞机,在你门口,你快来开门。”李思川几乎要吼了。

小钰却慢条斯理地说:“你怎么不先回家?”

“我家就在我面前,你还让我回哪里?”李思川火大上来,他觉得委屈得要死了,“我快要死了,你开门让我进去。”

“好的,那我挂电话了,你慢着点去,不急的。”小钰在那边冷酷地说。

李思川可以想象她面冷心冷的样子,他跳起来踢了一脚门,踢得他脚尖生痛。他才要说话,就听见婴婴的声音,婴婴用尖细的嗓音说:“奶奶再见。”

听到这个声音,李思川安静下来,他问:“你在哪里?”

小钰仍然在笑,“我和婴婴在机场送她爷爷奶奶,他们刚过了安检,进去了,和我招手呢。你要是想和他们说话,那我就挂了吧,不占你的线。”

李思川哭笑不得,说:“你故意气我吗?”

小钰再笑两声,干净利落地停止了通话。

李思川真是有气无处撒,有力无处使。他再次拨过去,说:“你赶紧回来吧,我快被尿急症逼得撞墙了。”

“下楼,右转,有个健身会所。”小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再次关了电话。

李思川才不下楼呢,他打开装花的纸盒,取出里面衬花的大张软纸抹平了,铺在门口,坐下,用手机玩游戏。

不过才玩了几局,电梯门上的指示灯就亮了,电梯门打开,小钰抱了婴婴出来,看见他一副无赖相地躺靠在门上玩手机,就叹了一口气。

婴婴眨了一下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接着抿了抿嘴,笑了。那一抿一笑,嘴角两个米窝就更显了。

李思川见了这母女俩,什么气都消了,爬起来接过婴婴抱着,先把她的小圆脸贴着自己的脸挨了一下,再问道:“今天开什么车,这么快?”

小钰不理他,从包里摸出钥匙来开门,随手把他放在门口的行李袋和纸盒子都拿了进去。李思川看了,心里乐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跟在小钰后面进了屋,关上门,对婴婴说:“Happy new year。”

婴婴回答说:“Happy new year。你和爷爷奶奶错过了,是吗?”

李思川点点头,看着小钰说:“是的,我以为今晚我们会一大家子一起吃团圆饭。”他看着小钰的脸,想起他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的女人,她的眉间有一粒痣。而小钰的脸上白白净净,像剥了壳和二层皮的鸡蛋,嘴角那里两个小小的米窝,正因恼他无赖泼皮的行为而变得更深了。有这样两个窝,他的一颗心放进了胸膛。

他放下婴婴,说:“盒子里有一样东西是你的。”

婴婴问:“礼物吗?因为新年?”

他摇头又点头,“是礼物。因为我想你们。”

婴婴坐在脚后跟上,仰面朝他一笑,低下头去开盒子。

小钰进屋后就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亲昵,对李思川始终爱答不理,在沙发里坐下,看着婴婴拆盒子。李思川却不管她怎么对他甩冷脸子,在她身边坐下,捧起她的脸仔细看,把她脸边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再看看她右边耳朵。那上面有两个小眼,却只戴着一只耳环。

以前李思川就问过她,为什么一边有两个眼儿,毕竟她不像那种一边耳朵戴一串耳钉的前卫型姑娘。小钰则说,“嘿,梁兄。”李思川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开他的玩笑,取笑他娘娘腔,像发现祝英台扎有耳朵眼的梁山伯。

他喜欢小钰这样跳跃性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也喜欢她管他叫梁兄,那是一种无比亲密的称呼,后来才想起这个比喻可算不得好。但他记住了她右边耳朵上是有两个眼的。

今天小钰戴了一只累赘无比的金耳饰,主体是一只鸟,人胸鸟身花叶尾,胸前双手合拢,捧着一只金珠。背生双翅,双翅间点焊挂钩。鸟腹下焊卷云纹金托,云下又挂了三串金叶片。华美灿烂,玲珑精致。这么长这么复杂,简直就不像是一只耳环。他拨一拨金叶子,问:“不重吗?”

这真的是小钰,只有小钰才会戴这样别致古怪的金饰。他的噩梦只有噩梦而已。

小钰目光灼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李思川到底心虚,不敢和小钰对视,头一偏,吻了下去,唇落在她的耳后,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Happy new year。”

小钰推开他,眼睛看着婴婴,问:“里面是什么?”说完眼角瞟了一下李思川,有些警觉兼戒备的样子,“你不是来借卫生间的?用完了好走了。”

李思川欢快地站起来说:“哦,对。那我去洗个澡,这次有衣服换了。等下你给我送进来。”

婴婴拉开大篷的白色软纸,捧出雪白的铃兰和姜花来,屋子里顿时香气浮沉,连小钰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睛亮了一亮。婴婴把脸和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开心得咯咯咯咯地笑,直叫:“花花!花花!”

她伸出小指头碰一碰铃兰的小铃铛,唱一句“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再闻一下姜花,说:“妈妈,好香的花花。爸爸,这是什么花?”

“问你妈妈,她什么都懂。”李思川赖皮,闪身进了小钰卧室的卫生间。有女儿在,他吃准小钰不会让他穿了她的浴衣出来,只有替他送衣服进来一条路。

他慢条斯理地洗头沐浴,冲完淋浴小钰没进来,就索性放水泡盆浴,躺在里面唱歌。“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直拖到小钰托着他的衣服进来,他才坐起身说:“我真怕你不管我了。”

小钰把他的衣服放在梳妆凳上,问:“这世上还有你怕的吗?”她笑,坐到浴缸边上,看着他。

“我只怕你,你不知道吗?”李思川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想你想得胸口痛,以为是得了心脏病。”

“你爸妈去悉尼了,你要是下了飞机就打电话给他们,还可以在机场见到。”小钰收回湿手,取过洗脸盆边的一块干毛巾擦干,顺手递给他。

她不接他的话头,而是和他闲话家常,谈谈对方的父母,像个标准的贤惠的儿媳。可她另开的话头,偏让李思川有了借口。

“像我们那一次在机场偶遇吗?那不是偶遇,是用心。我打了三天电话,才等到你的回电。你知道你答应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李思川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浸透了,湿淋淋地盖在脸上。

“假设,”他从湿毛巾底下吐露心声,“在新年第一天这个拥挤的时间段里,在拥挤的地铁上,你面前有一个人站起来,周围没别人来抢这个座位,视野里也没有老弱病残孕需要你照顾让位;同时,你还能从龙阳路坐到陆家嘴,这个幸福值为一个单位;那么,你答应我时的效果大致相当于,在拥挤的地铁里,所有人都突然站起来走空了。”他揭下脸上冷了的毛巾扔在浴缸里,看着小钰说:“一开始还高兴着呢,后来都怕是不是出事儿了,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那现在呢?”她倾身向前,吻他的嘴,“真会说情话。”

李思川双耳轰鸣,暂时失聪,他狠狠回吻过去。

“火星撞地球我都不理会了。”

小钰躲闪开,说:“别弄湿我的衣裳。谢谢你的花,婴婴很喜欢。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男人送花,值得记录一下。”

李思川被她这么一闪,差点失了重心滑进浴缸里,狼狈地扶住浴缸边坐稳了,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很喜欢,那你喜欢吗?”

小钰不答,转身离开。李思川提高声音问:“你那个耳环上的鸟,叫什么名字?是出自佛教吗?印度浮雕上好像见过这种鸟。”

“迦陵频伽,”小钰回头答,微微一笑,米窝在嘴边一闪,“妙音鸟。”

她离开卫生间,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妙音鸟。”李思川记起当年为婴婴取名字时,他曾经无意中用过这两个字的组合,原是从喵咪声音而来,没想到世间真有妙音。他从水里站起来,拿干毛巾擦身。

“真是阎浮提界苍茫现,青山一发普陀岩。”他忍不住欢喜赞叹道:“女郎仔生做真古锥。”

在李思川枯寂的留学生生涯里,有一年的新年,他孤独地在学校宿舍看书。

圣诞新年假期,除了几个和他一样的留学生,其他的师姐妹师兄弟都回家过节去了,而那几个留下来的孤家寡人,有印度人,有韩国人,有伊朗人,就是没有中国人。学校里唯一的华人师兄,高他两届,已经在一个事务所里找到了兼职,本来两人说好一起庆祝,结果临时被派去加班。

此前有本地的同学邀他开车去拉斯维加斯,他一来有了安排,二来确实没钱,便拒绝了。这样一来他一个人落了单,只好在宿舍里一个人吃年夜饭,看电脑上直播的跨年音乐会。他刚才的新年大餐是辛拉面,加两个煎蛋。其实隔壁的印度人和韩国人曾分别邀请他一起吃饭,他闻不惯三哥房间里的咖喱味,也不喜欢宇宙国人的观点,只好和波斯兄弟做个伴。

两个人百般无聊地用电脑聊天,在一个房间里。波斯兄弟打字说:“医学院五年不出一个坏医生才是好医学院,而建筑学院五年出一个好建筑师就是好建筑学院。”

李思川说:“我发现有一个完善的哲学体系很重要,不但指导生活,也惠及专业。就像内力高深才能把各种招式发挥威力,段誉没了北冥神功何以六脉神剑,张无忌没了九阳神功何以乾坤挪移。现在重看以前看过的所有不懂的建筑理论书籍,因为今年修习了古典自由主义,都有了崭新且深入的认识,天天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波斯兄弟表示看不懂他的哲学,发个大哭的表情,说:“我以后有了姑娘,就买一打我的衬衫送给她穿。”

李思川扭头看他的电脑,原来波斯兄弟在看一部电影,画面上的女孩儿穿着男友的白衬衫,光着两条长腿风情无限,男友光着上身穿牛仔裤露出腹部的肌肉块也很养眼。

李思川眼馋了下表示很对,他将来也要买一打白衬衫,只要白衬衫,格子衬衫太乡村风,不衬他心目中的东方女孩,比如黄蓉赵敏王语嫣。

波斯兄弟哭嚎着捶胸说:“哦,我的娜塔莉。”

原来电影里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娜塔莉。不是李思川的雪肤大眼长头发娇俏可人的黄蓉赵敏王语嫣。

李思川翻出一张手机照片说,“我在麦当劳的厕所里发现这个地漏盖子,上面写着china。我想一定有很多小朋友和我一样,觉得通过这个洞跳下去,飞飞飞飞,就到了中国。机票也省了,身份也无所谓了。啊!真想哭!”

波斯兄弟没他这么重的思乡情怀,心思还在电影上,说:“澳大利亚的电影分类制度禁止A罩杯的女性出演成人电影——这个禁止是出于避免推广恋童癖的嫌疑。”

李思川抬杠说:“一切政府强制都是傻叉的,哪怕是这个原因,哪怕留下了BCDEF杯。”

波斯兄弟朝他扔个纸团,说:“本来今天想读书跨年的,被你搅和了。这件事情如果不趁着现在单身兼在他乡的时候做,以后就再没机会了。三十年后荣华富贵了,妻妾成群的,是吧,就读不成书了。”

波斯人的家乡那边到现在还可以三妻四妾,是以有此烦恼。

李思川没想要三妻四妾,他只要有一个女友就成,那就不至于落到一个人过新年的地步了。他惆怅地说,“今年是不成了,以后一定要有一个新年夜,是和女友做爱度过。最后倒数时,钟敲一下我一下,钟敲两下我两下,钟敲十二下,我就Happy new year了。这事儿也得趁早做,三十年后搞得不好就把新年提前了,多不吉利。”

两个男人就哈哈大笑,听着遥远的新年钟声在校园的一角传来。

依李思川口无遮拦、自诩风流不下流的个性,当然也曾把这一个最寂寞的新年夜讲给小钰听,并且要求她按他当年的幻想演一遍。可惜他讲的时候不是跨年之夜,做了也不能说一声“Happy new year”。等到了新年除夕夜,多半又有了别的聚会和庆典,这个卑微的意愿在他的婚姻期内就没有实现过,后来离了婚,更是没戏了。

是以他刚才在对小钰说Happy new year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少年往事来,色心顿起,那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就变成了调情的私语。他是贴着小钰的耳朵根子和后颈脖子说的,小钰也听懂了,她随后的动作是推开他,把注意力放在婴婴的身上,但仍分出一点视线的余角挂着他,神情是警觉兼戒备的。

而李思川被飞机上的梦骇着了,一定要验证一下。

到了晚间痴缠的时候,小钰悻悻地说,“又不是元旦除夕夜,新年钟声也敲过了,你真会找理由。”

李思川事先调好了钟声设定,说:“我这过的是西萨摩亚的新年,它比国际日期变更线东侧的汤加就是整整晚了二十四小时。怎么就不是新年了?我这过的就是新年。”

对他的胡搅蛮缠,小钰还真没办法,只好问:“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疯疯癫癫的?”

李思川不答,看着小钰的脸,听着钟声敲响,说他的“Happy new year”。他的神情确实是有那么一些疯狂,像是要把小钰的相貌刻进脑子里。

小钰的性子一向是一阵冷一阵热的,转换毫无障碍。才刚讽刺他找理由和她亲热,转脸儿又温软如水,嗔怪地说:“你这算是你北京人说的,长眼睛里拔不出来?”

李思川哈哈大笑,说:“那用你的闽南话说,就是郎君仔生做真古锥。”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漏了嘴。好在小钰的习惯是对他从不追根究底,他胡说八道也好,胡吹海夸也好,都是听了笑笑,不和他较真。听了他忽然来了一句闽南语,也就只是眨眨眼睛,笑说:“单身娘仔无了时,郎君仔伊在身边。”

有这样嬉笑无忌的新年夜,李思川觉得他都应该去泉州的开元寺还愿,不对,是加州的他的学校小教堂。

这一觉直睡到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也习惯了,一间间屋子去找,在婴婴的房间里找到了小钰。

床边亮了一盏小灯,小钰坐在婴婴床前的摇椅上,双眼直直地看着熟睡的女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李思川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向他,抱歉地笑了一下,关了灯,拉了李思川的手回到卧室。

李思川把她环抱在胸前,用体温为她暖身。小钰说“对不起”。李思川不回答,只是吻她的耳后。小钰抬了抬胳膊,让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她的手搁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的手指。

“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说认知科学吗?它确实有助理解人的非规律性变化。比如说发泄是需要的,情绪是客观存在的。那么从神经学的方面来解释,就是你的非周期性情绪变化对我来说,这门学科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每次不欢而散的问题。这样我就会显得更宽容,你就变得更古锥。”李思川在她耳边低语,用哄幼儿睡觉的语调。

小钰窃笑,“你在控诉我的罪状的时候都不忘夸你自己。”

“我是夸你可爱,同时承认我以前不宽容。你没发现我们这次在一起比以前好多了?上次我怪你翻脸不认人,晚上还好好地睡在一起,醒来就赶我走。然后我们就大吵一场,结果就是不欢而散。这次我先表示理解,你就乖乖跟我上床了。我的要求不高,就想晚上可以抱着老婆睡觉,你的要求有点古怪,我以前不理解,现在境界提高了,能够理解了。然后我们就皆大欢喜,天天happy,时时new year。多好,知识改变命运啊。”

“真有学问。”小钰赞叹说,又问:“你的要求真不低,你是打算从今天起搬过来?”

李思川撑起手肘,看着胸膛前贴合着他弯曲腹线的女人的背。他含胸,她躬背,两个身体间没有一丝缝隙,光是这个画面就足以让他安慰,而他同时也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思想在朝这个方向靠拢。灵魂上的认同,才是真正的相爱。

“我也想呢,不过不行,我还要出差去。有个古村落要保护性整修,我们事务所承接下这个活儿,我需要去现场测绘和记录,然后交出评估报告。这样就得来回跑,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三个月。”

小钰“嗯”了一声,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轻松了很多?”李思川问,“不用老得打起精神招呼我。”

“你真体贴。”小钰回答说,语气颇含讽刺。

李思川哈哈大笑,“我说,我有个提议,你听行不行。还有一个多月就春节了,你要是不想回晋江,我估计你也不想回去,你来我那里过春节如何?北方农村的春节杀猪宰羊蒸馒头贴窗花,很热闹的,你从来没过过。带上婴婴,让她也体验一下老日子是怎么过的。要是怕农村过得不习惯,那少住两天,然后我们去西安,看看我奶奶,她老人家真没几年好活了。要是觉得亲戚多了吵,那就住一天,我们去敦煌。你不是一直想去莫高窟?你的妙音鸟可就找到同类了,那里的壁画上一定少不了你喜欢的东西。”

“你不知道一到春节就是金银饰品销售的旺季吗?我也忙呢。”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排他们的假期,小钰也不拿他取乐了。

“所以要出去度个假。你忙也就忙节前,铺好货了自然有销售人员去负责。”李思川正经不了两句,又要打趣她,“只要不是国际大明星要登台等着你的设计稿做出成品去艳压群芳,咱就不用理会,且自逍遥去。”

“说得真轻松啊,那你呢?在农村住三个月,能习惯吗?卫生条件怎么样,你那么爱洗澡,冬天的农村有这个条件吗?”小钰问。她看来有点心动,不然不会关心卫生条件。

“小钰,这个比起公文程序来,真不算什么了,比起那些扯皮的办公室公文流程,我宁愿去农村搞测绘。”

“那好,我去陪你过农村的春节。”小钰忽然下了决心。

“西安、敦煌、玉门关。”

“谢谢你。”李思川收紧他的胳膊,把小钰抱得更紧。

是什么让小钰愿意接纳他进入她的生活空间?李思川后来想过,得出的结论是:他默认了她的生活状态,就是一种赎罪式的自我惩罚,也不再强行要改变她,她也就安心了。

小钰不允许自己过上美满的婚姻生活。她有多幸福,就衬得她母亲有多不幸福。新年夜她的逃避,就是在请求母亲的宽恕。她从温暖的丈夫的怀里躲到女儿的房间里,独坐在一边,让冬夜的寒气冷却她的身体。她看着女儿,下意识里在重现当年的场景——她母亲孤身一人,守着沉睡的她。

这一切等于又回到她幼年时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模式中,她强迫症似的不停地重复当年的场景。在她的潜意识里,有时已经分不清谁是母亲,谁是女儿。很难说她看着女儿入睡的时候,不是在认为那是她母亲在看着她入睡。

所以她重新回到床上,睡在他的胸前时,才会说:“对不起。”

她不是不知道她的行为的荒谬之处,只是她确实需要这么去做,她需要来自心底的认同和原谅。小钰其实有些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要不是李思川足够幽默足够有趣足够爱她,要不是婴婴的出生分掉了她一大部分的心思,也许现在的她已经病得不轻了。

但换过来说,如果不是她的婚姻生活很幸福,也不会激发她的罪恶感。

小钰曾经在她母亲的墓前睡着,醒来时说过一句“幸好有你”。他是她费心挑选的,是她经过多少年苦涩的等待才等来的夫婿,而李思川自认为值得她的托付。

李思川想起他在飞机上的那个噩梦。

他的梦境已经完全告诉了他小钰的病症,他却要过一阵才明白。在小钰的面孔下还藏得有一张面孔,在小钰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小钰,所以那个小钰才似是而非。她确实是他的妻子,他没有爱错人也没有去爱怜别人,只是他的妻子有些人格分裂,在他梦中就以那样的面目出现了。

他把他的梦境写成分析报告电邮给他的心理学教授。老头儿收到报告高兴坏了,半夜三更不睡觉上网和李思川谈论这个案例,对他的分析大加赞赏,又指出他上课时交的报告有一半都是编的,要不是他不靠修这门课的学分拿毕业证书,他才不会让他过。

李思川大笑道:“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收到的报告有三分之一是真实的梦境吗?我们很多时候都不会记得我们做过什么梦。”

老头儿哈哈大笑,再次表示他的分析报告中对梦中出现的日料的解释非常到位,他去查了“角隐”这个词,认同他的观点。新娘——角隐——日料,这一条脉络清晰并且有节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在脑中一掠而过的一个词,到了梦里却成了主要的背景资料,这正是梦的解析引人入胜的地方。它让你发现了你忽视掉的细节,但这些边边角角的碎片,却是完整体系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构件。

最后老头儿说:“要治好你妻子的病,就需要你去发现她的另一面。这就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勇气去接受她的另一张面孔。”

李思川说:“不管她是不是长了角,我都会爱她到生命的结束。”

老头儿说:“那我祝福你,你有非常健康积极的心态,和对自身无比的信心。有这样的信心,是可以去面对未来的未知恐慌。”

李思川说:“我觉得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时段。我想要的,都有了,而我有的,比我之前想要过的都要好。未来充满的挑战,比以前预想过的都要精彩和丰富,提供无限的经验值和成就感。”

老头儿说:“有什么发展,及时告诉我,我会祝福你们。新年快乐。”

李思川也打上最后一句话,“新年快乐。”

和教授道了别,他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入手。夕阳落在他的窗户上,明晃晃闪花了他的眼。他想起安祖来,知道小钰的过去,只有安祖。

安祖自小钰结婚后,就和她少了来往。蜜月在塞班岛的搭伴嬉游,是他们兄妹最后一次长聚。三天之后,安祖和安德鲁离开塞班岛,飞去了夏威夷,原来安德鲁那个假中国鬼子,他在夏威夷开了一间潜水用品店,门庭若市。安祖到了那里,租下他旁边的店面,开了一间饰品店,兼卖泳衣太阳眼镜遮阳帽什么的,真的假的、中国的日本的、欧洲的非洲的,都混着卖,噱头十足。

“女人的钱一向好赚。”安祖说。

他和小钰搭档这几年,早摸准了女人的购物心理,那就是没个准,什么流行就往什么里头砸钱。义乌小商品市场三元五元进的货,换个地方,就可以卖三百五百,只要商品目录里照片拍得好看,没有卖不掉的东西。也就小钰是个傻子,捷径不肯走,统货不肯拿,偏要自己搞设计,出样品,卖精品,又累,赚得又少。他要不是体恤她,才不陪着她发傻,早就单干了。

何况这几年中国人有钱了,到夏威夷旅游的人马大队大队的,有这么一家店的老板和伙计懂中文,十分有利于满足那些中国游客的血拼心理。安祖说,于是他赚起同胞的钱来,一颗红心如同没烧着的煤炭,墨黑墨黑的。

对于安祖和小钰的关系,李思川早就觉得颇为奇怪,表兄妹之间再友爱,也没这样舍了自己的生活帮衬对方的,安姐对小钰,简直可以用“贴身侍女”来形容。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李思川曾经当着郁修善的面和小钰开玩笑,问小钰是不是读书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书童,小钰当时的回答是“不应该是丫头吗”,这还真让他说对了。

不过,等李思川比较了解她和安祖之后,发现其实安祖就是那个书童。

安祖走后,小钰很不习惯了一阵子,直到半年后组建起一个三个人的小团队,才替代了安祖的工作。而安祖,就那样放弃了古法手艺金匠这门技术性极强的工作,去天堂岛当一个小店主,也真是浪费了。

小钰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孕程后半到婴婴一岁这段时间,她减少了工作,聘请了设计师,制作符合大众审美的金银饰品。

安祖偶尔和小钰通通电话,对这样的改变很是赞同,她说:“精品有个十几件二十来件就可以了,你看法贝热,倒是尽出精品了,可有几家店?再看蒂凡尼,分店开满全球。”

小钰听了笑,问他:“你现在有几家店。”

安祖说:“三家。”

小钰赞道:“不愧是我们晋江人,真会做生意。”

又过了一年多,安祖告诉小钰,他和安德鲁已经结婚了。小钰听了泪流满面,改用闽南话和他说了好久,吓得李思川不知道是家乡那边出了事还是怎么的。小钰挂了电话才说:“安祖说他结婚了。”说完又哭了。

李思川搞不懂她哭什么,说:“舍不得吧,分开也有两年多了,那时候不哭,这时候哭什么?人家结婚,多好的事,你在这里哭成了喷泉。你怎么就不问安祖,回不回来?摆不摆酒?我们要不要随个份子?上次我们结婚,赚大发了,安祖也送你一对金镯,这次他不趁这个机会捞回本吗?不如我们也送他一对金镯让他挂在脖子上?我也好出一口气,看他的笑话。”

听他胡说八道,小钰的一点哀愁都被赶走了。听他说什么出气看笑话的,显然还把当时他们婚礼的那种夸张的风俗记在心上。她白了李思川一眼后,用面巾纸拭干眼泪,抱过睁大眼睛看着她哭的婴婴来拍着,说:“你不懂,从此他不再是我的哥哥了。”

李思川安慰她说:“你有什么烦心事还是可以告诉他的,他不会不管,不信你过几天打个电话给他,说李思川这北方佬欺负你了,让他替你出头,他肯定马上买张机票回来找我练架教训我。”

小钰摇摇头说:“你不懂。在我们那里,结了婚出了嫁的女人,就不能再依靠娘家的兄弟了。”

李思川想起她的母亲,被丈夫那样的侮辱,也没见娘家人来为她争取过什么。他跟着摇头叹气,末了说:“你没受过我什么气吧?万一我什么地方粗心惹你不高兴了,你用大耳刮子扇我,绝对不要客气。你知道我有时行为恶劣,伤了你我也不知道。”

他自以为说得贴心,小钰会朝他微笑,但小钰却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搂着女儿轻轻摇晃,过一会儿就叹一口气,念一声“安祖啊”,再念一声“安祖啊”。眼睛里泪水满溢,含在眼眶里,过了良久才汇聚成一条线,流过面颊。

李思川想,在安祖的青春期里,一定吃过不少的苦。陈少康那样传统古板的人,有那样的身份和身家,在郁氏王国里,除了郁修善就是他独尊了,这二三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令他志得意满,但独生儿子却让他颜面无光。换在别的人家也许没那么严重,但人一旦登到高处,就不容易接受非主流的意识形态。

当年在他们的婚礼上,陈少康曾经对李思川说过感激他对安祖的友谊,而安祖见了父亲则起身离开,可见两人芥蒂很深。这眼下安祖公然举行同性婚礼,不知陈少康又会做何感想?

过了两三年,这次李思川一个人去晋江,在郁金香大酒店见到了为了他特地从度假地赶回来的陈少康,觉得他这么些年几乎没变,没有更老,没有更瘦或更胖,时间像是在他身上停止了流逝。他的样子,依然和当年在他们的婚礼一个样。看不出安祖的事情对他有什么影响,也许是已经看穿了,不再生气。

安祖这两年也过得不错,不过据他所知,小钰和他也少了联系。他也不好直接去问小钰安祖的电话。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小钰的电子邮箱里有安祖的地址,而小钰的常用邮箱,他是一直掌握着她的登录密码的。他试了一试,居然登录上了,这么些年她都没换过密码,真是不知说她什么好。

他从小钰的邮箱联系人里找到安祖,再换上他自己的地址给安祖写了一封信。信里把他交给心理学教授的两份报告附了上去,还有他和教授的对话记录,最后告诉他小钰的近况,恳请他讲述当年在小钰和乐从谦的旧事。

李思川在最后动情地说,与小钰有关的一切,他都想知道,他要知道小钰是怎样变成如今这样神不守舍的模样的。她的灵魂一直在空中飘,她是迷途的羔羊。

邮件发出后,李思川就一直在等着安祖的回信,一天刷三回邮箱,可惜邮箱里除了来往公文,就是订阅邮件和垃圾邮件,没有他想要的回信。

整个元月,他都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到一月下旬,婴婴的幼儿园要放寒假了,有个结业仪式要求父母参加,李思川把手头的事赶了赶,提早结束在乡村的工作,回去了。

他自然回了小钰那里,公司为他租的单身公寓他才不要去住。

当他故意风尘仆仆,满脸胡楂儿地站在小钰面前时,小钰只是笑,也不揭穿他的良苦用心,转头让阿姨给准备一间客房。李思川不吵不闹,不发表反对意见,笑嘻嘻地把行李放进去,当然也只是放进去而已。

到了晚上,趁小钰给婴婴讲睡前故事,他赶紧洗了澡,躺在小钰的床上,装模作样看一本书。哪知左等右等也没等进来,他忍不住去找,在客厅里却见小钰找了一堆旧银饰出来,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沙发上边看肥皂剧边擦银器。

见了他,偏偏还好整以遐地问:“睡不着?要不要喝杯睡前牛奶?”

“你当我四岁?”李思川愤愤地说,“你怎么还不睡?大晚上的摆地摊做什么?是要拿到潘家园去卖?”

小钰吃一惊说:“九点就睡觉?也难怪了,你在农村待久了,作息时间已经变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想睡就先睡吧,我擦完这些银器就去睡了。这些我明天要带去公司,我们在银安广场租了场地做宣传,老银首饰比现代金器更受欢迎。”她看一眼李思川,又说:“你要是乘飞机累了,就先去睡吧。”

小钰有收藏明清老银首饰的爱好,包括点翠的镀金的,有空就拿出来看看摸摸,擦洗几件。

她摆出工作的姿态来,并没有吓退李思川。他拢一拢睡袍下摆,在她身边坐下,清一清喉咙,说:“是你先挑的头啊,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他一扭腰把她扑倒在沙发上,压低声音说:“你刚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我没什么呀。”小钰把手举高,“你起来,我一手的擦银油。”

李思川不理,抓住她的两只手推高过她的头顶,脸贴着她的脸,下巴搁在她下巴颏上说:“你说了,别想赖。”

小钰摇摇头,直说没有,又说:“我是多么正经的人啊,才不会胡说八道,跟你一样。”小钰用额头顶他的头,“你再胡闹,我抹你一脸油。”

李思川握住她两只手腕,说:“你抹不着。”然后在她耳边轻说了两个字,惹得小钰大骂:“李思川你真是流氓!彻头彻尾的流氓!”

李思川要的就是这一声骂,当即把她的两只手合在一起,用一只手抓了,腾出一只手来到她腋下去挠她的痒,看她一脸经受不起的样子,得意扬扬地说:“我这就开始耍流氓了。”

小钰又是笑又是扭又是告饶,李思川被她的娇态搔得心神荡漾,他心满意足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扬地说:“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一看见我就想赶我走?上次还问我是不是就住下了,今天怎么又爱答不理了?我会再上你一次当,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上次在离婚书上签字就是被你陷害的,这次我怎么也不会上当受骗了。你所有的花样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我是泰山石敢当,镇宅用的。”

小钰听了气不过,挣出一只手来抹他一脸油。李思川大叫:“我洗过澡了!”

小钰说:“活该,谁让你胡说八道!”

“一个人的思维有惯性,行为也有惯性。”李思川瞪着她说:“这种惯性是建立在过去的模式上。这种模式一旦建立,就不容易改变,就好比是条件反射。”

“呸,”小钰听懂了,啐他一口,“你才是狗。”

“那你自己说,是不是看见我就想赶我走?要不是,你刚才摆出那一堆地摊是在干什么?这种事情,叫助手去做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来?不怕洗银水把指甲弄坏了?”

小钰说了一句“胡说八道”,自己倒先笑了。

李思川悻悻地说:“你就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那你可以不来被我欺负呀。”小钰拿纸擦去手上的油,又端起架子来。

“这不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李思川百般无奈地说:“我贱骨头,哪天不让你敲几下,哪天就不好过。”

婴婴的结业式那天,李思川和小钰一起去幼儿园,参加休学仪式。简短的仪式过后,园长请家长们欣赏画展。礼堂的墙壁上布置成了绘画展,小朋友们的画一张一张贴满了墙。李思川跟着婴婴去看她的画,画的是一只猫团成一团,睡在婴儿车里,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颇为俏皮。李思川看了这张画哈哈笑,抱起婴婴指着画说:“画得很好。”

小钰侧头看了看,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思川卖个关子不答,却说:“你问婴婴不就行了。”

小钰真的去问了,婴婴回答说:“画的是梦。”

小钰问:“你做梦梦见猫了?”

“猫咪,”婴婴说,“猫咪穿了我的小裙子,睡在我的摇床里。”

李思川哈哈大笑,问:“是不是把爸爸给你的猫咪带上床了?”

婴婴捂嘴笑,“猫咪和我讲话呢,等我睡了,它就呼噜呼噜喵呜喵呜,讲梦话给我听。”

小钰好奇:“呼噜呼噜喵呜喵呜,讲的什么?”

婴婴说:“呼噜呼噜是很开心,喵呜喵呜是明天见。”

李思川又笑,对小钰说:“她也没养过猫,怎么就知道这些呢?”

小钰表示不解,在一边嘀咕“梦见猫是代表了什么”,她再看看墙上别的小朋友的画,狮子老虎什么都有,笑着对李思川说:“这简直是一个动物园嘛。”

李思川陪着她一张张看过去,边看边点评,听她言不及义,便说:“你懂她的意思了没有?”

小钰斜睨他一眼,问:“难道你懂?”

李思川说:“当然懂。弗洛伊德大师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像婴婴这样年龄的孩子,他们的梦就太简单不过了。她想要一只猫。”

“就这么简单?”小钰快笑出声了,“这个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

“还有婴儿床,”李思川说:“她是把两个愿望合并成了一个画面。当然,还有第三层意思。那睁着的一只眼睛,表示她在观察。她本身也在这个画面中出现,这就是她的梦境:她看见了她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一只小奶猫?”小钰疑惑地问。

“那只是一个表象,哈哈。”李思川打个哈哈混过去,“婴婴太寂寞了,我们也许可以考虑养一只猫或者狗。”

“对,”小钰说,“等我们从嘉峪关回来,去宠物店看看,让她挑一个。”

李思川当然不认为婴婴的梦只是因为寂寞,这种寂寞可以用一只猫或一只狗解决。婴婴的梦分明是把寂寞和喜爱投射在猫咪身上,婴儿床才是实质。但李思川觉得不要给小钰太大的压力,她现在愿意接纳他回到她们的生活中就是一大胜利。再生一个宝宝,对李思川来说是不曾考虑过的。小钰的身体和精神都不适合再生育一个孩子。婴婴的寂寞,那要靠他和小钰去排解了。好在他回来了,他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们母女。

弗洛伊德说,孩子具有天生的使命感,他们天生就是家庭的守护者,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让他们会为了家庭的完好做出与他们年龄不相等的事来。当年在目睹父亲的背叛与母亲的伤心后,五岁的小钰是不是也曾经做过什么,力图挽救她的家庭?李思川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可惜不能直接去问小钰。

幼儿园放了寒假,李思川又提前休了假,他在家带婴婴,让小钰在节前最繁忙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她和工作人员把银安大厦的展览品布置出来,邀请媒体来参观,发布公告,声势造得足足的,带来不少人气。

这一场展览,把小钰累着了,待她的工作结束,进入销售阶段,那股心气一松,她小小的病了一场,晚上有了几分热度,只得在家里静养。

这一耽搁,已经到了年前。李思川看她没好利落,推迟了一家三口的出行计划,打算过两天再订机票。

小钰这两天睡得多了,就是有点多梦。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中反复难安,喃喃低语。李思川睡中惊觉,并不推醒她,而是贴紧她,听她说些什么。但听来听去,不过是模糊的几个字。他还是思索那几个字究竟代表什么,小钰自己倒醒了,摸索着开了灯,拿了一杯水喝。

她躺上床看见李思川醒着,便说:“我刚才做梦了,你给分析一下?”

李思川把她搂紧在胸前,关了灯,问:“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妈妈了,”小钰说。李思川亲吻一下她的后脖子,安慰道:“可怜的孩子,从小没妈妈。妈妈在做什么?”

“妈妈对我笑,我很久没看见妈妈对我笑了。我问妈妈,你过得好吗?妈妈不说话。”

“梦是没有声音的,不知你注意到这一点没有?”李思川问,“你的问题你知道,是因为你明白你自己想知道些什么,而听不见妈妈说话,是因为梦没有声音,有时、甚至是大多数时候,梦没有色彩。”

“像黑白老影片?”小钰问。

“是。后来呢?”

“后来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我顺着我的手看去,发现我只有婴婴那么大。”

“嗯,那是你们最后的相处时光,你不知道你长大后妈妈会是什么样的,你无从想象起。所以凡是你和妈妈的梦里,你始终长不大。”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小钰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梦到我和妈妈慢慢在路上走,面前有一道斜坡,坡边有几个人,在大声说笑。我很害怕,觉得这几个人是坏人,不要靠近他们。妈妈却不理,继续朝坡路上走。我躲进路边一个小房子里,房子很小很矮,像是柴草间,里面有稻草,上面爬着正在结茧的蚕。”

“哦,你一直都怕这类东西的,这是你最畏惧的,你后来怎么做了?”李思川觉得有点蹊跷。按道理来说,和母亲相处是她回忆中最快乐的时光,在这个时候却出现她最害怕的东西,那一定有什么原因。

“是啊,我怕得要死,叫妈妈,妈妈不见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不喜欢待的地方,我要回去。然后我就醒了。你说,梦见蚕和稻草象征什么?”

李思川摩挲着她的手臂说:“封闭。蚕结茧要用稻草堆成草垛,称为上山。蚕和稻草一起出现,说明是准备结茧的蚕。正在结茧的蚕,不是把自己包裹在自己吐的丝里了吗?你不喜欢那样,拼命要回来,那就对了。”

“啊,我想也是这样的。思川,有你在身边真好。”小钰翻个身,回抱住他。

“当然,免费的铁口神算李半仙,专攻周公解梦。”李思川一得意,就不免夸夸自己。哪知小钰下面一句话又把他吓得不轻。

小钰叹一声气,说:“你对我好,让我怀疑我是不是配拥有这些?你看我妈妈……”

李思川倾身吻她,阻止她说下去:“你值得我这么做。所有的女孩儿都值得更好的。你妈妈是遇到了坏人,没错,你爸就是个坏人。他很坏,他不但伤了你妈妈的心,还让你背负不必要的罪恶感。但他对你很好,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对朋友、对同乡、对下属。他是慈善家和好老板。他对外人的好和对自己人的坏,反差太大,这样就摧毁了你的是非观。你一方面觉得作为女儿不应该不去爱自己的父亲,一方面又痛恨他对你母亲的绝情。”

听到他这样评价她父亲,小钰不满地嗯了一下。

李思川不顾她的反对,接着说下去:“这种感情被你投射在我们的婚姻里,你一方面觉得我对你好,好得不真实;与此同时你就会怀疑,我是不是会同样对待你,就如同你父亲绝情地对待你母亲。你怕是那样的结果,因此你要离婚。因为这个决定是你做出的,所以我才是受伤害的一方,这样就避免了你受到你母亲那样的伤害。”

小钰低低地呜了一声,低声说:“对不起。”

李思川亲了她一下,说:“但你忘了,你是从你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你习惯从坏的婚姻看问题;而我是从我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我习惯从好的婚姻看问题。我希望能像我爸妈那样,六十岁退休后去环游世界,那我就会朝那个方向走。你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婴婴?”

小钰被他问得惭愧了,用脸在他腮边蹭了一下。

“家庭对孩子的影响非常巨大,孩子都是观察父母的婚姻得出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结论,然后要么照着做,要么反其道而行之。我是前者,你就是这个后者。当我们不幸福的婚姻影响到将来婴婴做决定的时候,她势必会走上你的老路。”李思川狠着心说。他知道这次谈话将决定他们的婚姻走向,他必须唤醒小钰的责任感。

“你我都死后,只有她一个人,她将孤独地过一辈子,将来未必有像她爸爸这样死心眼的人死守在她身边,赶也不走,打也不走。”

小钰把手臂圈住李思川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偎紧他的脸,呜咽道:“是我做错了,原谅我。还有,谢谢你的坚持,请你回到我们身边来。”

李思川侧头吻吻她,道:“还好你记得回来。”

书友评价

  • 不拽怎么赢世界
    不拽怎么赢世界

    好喜欢《世间所有的清晨》这部小说,我已经将文中的李思川郁金等角色想好哪个演员来演了,一定要拍成电视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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